对峙
    那双琥珀样的眸子，纯粹充满期冀，苏子沐原本编好的谎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道: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吾也想知晓究竟为何。都这么多年了，凭什么吾的坚持是执迷不悟，他就是深情不移”木炎不服气道， “你其实对吾也是有喜欢的对不对否则当年又怎会以自身的神魂救吾”
    话说到这儿，苏子沐大抵能确定木炎已经恢覆记忆，不禁怀疑人生。
    篡改或是清除记忆好歹是神木族的老本行，这祖传手艺怎么在他手里就没一次靠谱
    他定定神，未免再生误会，眼神要多冷有多冷，不带一丝感情， “救你只是因为不想欠你，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当年被擒入合欢宗前，木炎曾以性命为祭助他逃脱。
    但他不想再逃了。
    身边人用性命铺出来的出路，他真的不想再要。
    木炎那时被断灵搅碎心脏，为救人，他的确曾割出部分神魂，拧成魂丝替人缝合，又封了人记忆将人送走，随后便在原地等着追上来的南辕寄风。
    “没关系，感情的事可以慢慢来。”木炎的声音将他从记忆中拉回， “与吾走，吾予你的地方比这方寸寝殿大得多。”
    “你关不住我。”
    苏子沐只觉好笑，他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他乐意，否则再精密的锁灵环于他而言也无用，不过多费些时间解开罢了。
    突地他心头一跳，等等，不对……
    他忘了这锁灵环是特殊的。
    这时木炎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握起他的右手。
    锁灵环顺着手臂倾斜滑下，木炎说: “不是还有它吗除非你舍得杀他，不然没了灵力的你与凡人并无太大区别。”
    苏子沐整个透心凉，这只锁灵环是容诺为困住他想来的法子。
    他几斤几两容诺再清楚不过，自然也清楚普通锁灵环他倒腾两次便能解开。
    于是就有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加强版锁灵环。
    他在意什么容诺很清楚，所以这人毫不犹豫将自己性命与锁灵环相连，迫使他不敢妄动。
    一时间他只觉胸闷气短，脑门儿突突抽痛。
    空中那端锁链转眼到了木炎手里，拉着他朝外而去。
    乍眼看到花花绿绿的景致，就知道已经出了魔界。
    “方圆百里你想去哪儿都行，若是腻了我们便换去别处。”
    方圆百里范围，不难想，百里内定然被各种结界禁制包裹，难以寻到。
    也不知容诺何时才能找到这里。
    苏子沐跟着木炎漫步在某处宅院，弯弯绕绕迷宫一样，走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他不能在此浪费时间，魔宫中所有痕迹都已被木炎抹除，容诺若发现他消失又不知其中缘由，估计得急疯。
    还有元熙被囚一事，若为真，也不知发展到何种地步了。
    他眼珠子转悠几圈，对前头的人说: “元熙被困，我不能袖手旁观，若没旁的事，我们现在便动身前往辽寿山。”
    “他暂且死不了。”木炎冷漠拒绝，自顾自往前走着。
    从这话推测，元熙目前还算安全，容诺绑架天道的事也就还有挽回的馀地。
    苏子沐再接再厉道: “须趁元熙尚还安全将人带出来，若等人死了，一切都晚了。”
    “晚了。”木炎停下脚步，嘴里细嚼着这两个字，侧目望来，眼眶泛红蒙了层薄泪。
    “你究竟担心元熙死了晚了，还是怕规则降下天罚落在他头上晚了”
    自然是不愿其中任何一件事发生。
    苏子沐脑子飞速运转，不等他答话，木炎便凶狠道: “不管是天道还是他，都不干吾事，死了便死了。”
    木炎迈步往前，似为表达心中的不满，猛然拽了下他左手腕上的火链，拽得他一个踉跄。
    他稳住身形，立在原地也唱起反调，不走了。
    “我累了。”
    木炎闻言，回头瞅了他会儿， “那吾抱你，像从前你抱吾那样。”
    一双手探到身前，苏子沐立马擡手挡住，拒绝之意显而易见，可对方像没见着，执意要抱他。
    他几步跃到后方假山旁边， “别动!”
    “以前都是你抱吾，两百多年，如今换吾抱你不好吗”木炎神色中怀念，哀伤，委屈各种情绪混杂。
    透过那双眼，苏子沐仿佛看见参天古林中，曾经那个三四岁孩童模样的自己抱着枚脑袋般大的金蛋，挂上无忧无虑的笑，在蓬松柔软的草地肆意打滚奔跑。
    “我突然觉着也还好，不累了，继续带路。”他扯出个笑。
    木炎失望一瞬，并未多说什么，擡步往前。
    绕过几个院，穿过石拱门，结界后的一幕令苏子沐呆立当场。
    脚下草地松软，擡头，阳光透过参天古树树叶空隙洒下，形成一道道光束，随风而动。
    和灵域很像，带给他几丝久违的家的亲切。
    但神木族早在当年的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这里的古树皆是树形树叶相似的万年榕树。
    木炎侧头，问他: “喜欢吗吾很喜欢在灵域的那些年，因为在那里就只有你和吾，你每日所见所想都只有吾。”
    苏子沐默片刻，叹气: “当初在灵域中，你只是颗蛋。”
    “你喜欢那样的话，吾可以回到壳内。”木炎眼底燃起点点希冀星光，拿出两半十分眼熟的蛋壳。
    “不是。”他才来得及说上两个字，木炎已然化成一只火鸟窝在蛋壳里面。
    等两半蛋壳合上，一节翅羽撬开一条缝隙，露出双金色眸子定定地望来，意思很明显，等着他将蛋拾起。
    苏子沐蹲下身掀开蛋壳，木炎头上的翎羽随之晃动，纤长柔软，灵动万分，勾得人心痒难耐蠢蠢欲动，想薅上一把。
    木炎偏头蹭他的掌心，又用嘴喙轻啄了两下。
    他抽回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那时只是把你当作一颗蛋，并无旁的意思。”
    听见这话，木炎转头缩回蛋内，蛋壳随即闭合，掰都掰不开。
    偌大的古林就剩下了他一个能说话的。
    “木炎”他手指戳了戳蛋壳，蛋中的鸟没给他半点儿回应。
    他不由再次叹气，揣上蛋起身。
    古林一眼望不到头，要寻到这么多万年古树并非易事，木炎当是费了不少功夫。
    而眼前的陌生又处处透着几分熟悉的一草一木，确实勾起了些他脑海中的遥远记忆。
    要说他对木炎，要说没有半点感情也是假的。
    但那份感情仅是对宠物那般的感情。
    木炎是他揣着蛋细心呵护两百多年才得以孵化出来的“爱宠”。
    遥记当年，木炎刚破壳而出，他举着这只可人的鸟儿还没欢喜一会儿，怀中灵雀忽地就化成个与他差不多高大的少年模样，还把他猝不及防地压倒在地，他那尚还幼小的心灵可是受到了不小冲击。
    忽地一股力量就要将他怀里的蛋拉过去，他赶忙捂紧怀中蛋，顺着与他拉扯蛋的黑气看去，赫然是容诺的脸，他不由一喜。
    可瞧那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就知道不能松手。
    他紧紧捧着蛋，商量道: “阿诺，你先放手好不好”
    容诺没说话，眸光一凝，手上使力，蛋就脱离他的手飞了过去。
    蛋壳随之裂成两半，木炎闪身而出，凝出一道赤红锁链将蛋壳往回拽， “松开!”
    容诺自然没有乖乖放手。
    苏子沐只觉头疼，他知容诺抢人蛋壳只是为宣泄木炎未经允许私自带他离开魔宫的怒气。
    这壳对容诺没什么作用，但这人绝不会轻易松手。
    两人僵持不下，木炎这边倒好解决，可被怒气充斥的容诺，因体内魔气的缘故往往狂暴嗜血，没那么容易说服。
    见此，苏子沐只能过去想法子顺毛撸，平息这人怒火。
    刚迈出半步，身旁木炎便拽上他，分神之际蛋壳被抢走，继而被湮灭。
    “等等!”
    他出口制止的话还未落，战火一触即发。
    那两个你来我往打得只能隐约看见残影。
    巨大的灵流碰撞，卷起阵阵狂风，腰粗的树枝枝干霎时折断无数，朝远处飞去。
    苏子沐拖着身体，抓住旁边硕大外露榕树根挪到树干背后才免得被卷走。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没有灵力，他如今就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凡人虾米。
    回去后，他怎么也要叫容诺将锁灵环给解了!
    倏地两道攻击相撞，馀波扩散，所过之处古树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废渣。
    在灵波袭来的瞬间，他踏地而起，借力于古树树干将自己推到身后的空旷处。
    几乎在他挪开的那刻，方才他用于藏身的古树被冠上了与前方古树相同的命运，裂成了渣。
    高空的枝干漫天往下砸落，堆成座大山。
    他若未躲开，此刻已经被“厚”葬。
    奈何他躲过了被“厚”葬的命运，却正好撞上了馀波，五脏六腑当即一阵翻涌，他整个人猛地朝后倒飞出去。
    庞大的灵流在身后聚起，缓缓截停了那极可能会令他粉身碎骨的速度，他被一条强劲有力的臂膀揽上平稳落地。
    气血翻涌，他当即吐了口血来，还没缓过劲，一颗丹药就进到嘴里。
    “他喂什么你就吃”落地的容诺，魔纹加赤瞳赫然已经处于暴走状态。
    “只是疗伤的药。”他急忙解释，忍住肺腑中的绞痛起身朝人走过去。
    “你现在是我的。”木炎一把拽回他，将他圈禁在臂弯内。
    几个字一出，苏子沐顿时感觉这个世界又要即将进入毁灭状态。
    重伤之下，他一时已经没有力气去管旁的，望向容诺: “别生气……”有话好说。
    但容诺不生气才怪，只见这人身上的魔气又浓了几个度，转瞬到了跟前，冲木炎袭来。
    两人你来我往，绕着他打。
    被像个物品一样夺来夺去，苏子沐晃的头晕眼花，他缓了许久，看准机会一把环住身侧的木炎。
    世界仿佛静寂了两秒。
    他原本是逮着容诺下手的，却没成想容诺和木炎交手间移了位，捞错了人……
    毁灭吧，这糟糕的世界。
    容诺最先回过神，聚气便向他怀里的人打来。
    要说先前容诺仅是怒，如今却是已然展露杀意。
    他赶忙抱着楞神的木炎扑向一侧。
    “苏子沐!在蛮荒你便抱了他几百年，如今还要抱!”
    怒吼声贯入耳朵，吓得他顾不上旁的，赶紧松开木炎。
    看容诺靠过来，以免两人再次动手，他连忙把木炎挡在身后，急道: “等等，别动手。”
    “你护着他”容诺被怒意充满的眸底，此刻又增添了几分失望与哀伤。
    “不是。”苏子沐拨开木炎的手，几步走上前。
    “那你眼下又是在做何!”
    体内魔气肆虐，要压下嗜血的欲望保持理智，容诺必定不好受。
    苏子沐拨开木炎拉他的手，踱步到容诺跟前拥住人，一遍遍捋着人背脊安抚。
    “在灵域时，他与别的生灵看起来很不同，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就是好奇。之后在人界待了几年，懂了些所谓的人情世故，也只是想知道里面是个什么，而且都孵了两百年了，就没想过放弃。”
    苏子沐也不知这人听木炎说了多少，他不想引得误会，那些过往只要能想起的就一股脑儿全说了。
    半晌后，容诺周身魔气渐渐平息，人才开了金口， “跟我回去。”
    苏子沐没动，拉住人，拂开这人侧颈的发丝。
    肌肤上的魔纹正在快速淡隐，此刻容诺该是能讲通道理的。
    他擡手露出锁灵环，说: “先把它解开。”
    “你是在和本座谈条件”容诺语气危险起来， “擅自离开流云殿，还想解开它”
    “怎么能叫‘擅自’要不是因为它，我怎么会到这儿”他对容诺这话持绝对的反对意见。
    容诺大概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理亏，说: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听这话，是不愿意解了苏子沐忍不住问: “为何定要如此莫名就被套上这东西，我连自己错哪儿了都不知道，都过了这么久了，是不是至少得给我一个理由”
    容诺不答，苏子沐拿出木炎给的那块碎片，见到碎片的那刻，容诺眸底明显划过一丝慌张。
    苏子沐问: “你抓了元熙”
    对方瞥向身后的木炎， “你信他”
    “我信你，只要你说没有，我就信。”
    “倘若如此，你又为何要问我”
    “你当真抓了元熙抹除过我的记忆”在人避而不答，岔开话头时，苏子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容诺没接话，只是想再次拖他回魔界， “跟我回去。”
    他甩开钳在手腕上的手，追问: “锁灵环就是在那时戴上的对吗”
    这话一出，容诺体内魔气又有暴动征兆。
    “那具身体也是你为了获取力量而做的备选”
    就算吞噬全部天道之力也不一定能达到目的，而南辕寄风生前的实力离那个位置，就只差了九生天元这一个契机，其肉身也是个不二选择。
    “你怎么能这么做竟为了力量去杀天道，乃至放弃自己的肉身。”
    苏子沐气得发抖，但更多的是后怕，灭天道，公然挑衅规则，这人怎么敢的
    “力量有什么不好”容诺不再保持沈默，而是拽起他衣襟质问， “难道本座要像两百年前那样弱小才好被你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操控才好”
    “我何时将你当成木偶操控了”
    “挥手便改了本座的记忆，与对待木偶有何不同你让本座离开冥界，让本座等，本座信，可结果呢”容诺怒火滔天，瞳孔已然又变回了赤色， “谎话连篇，答应过本座多少事，有哪一件做到过”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两百年前的事，他没料到这人心中是这样想的，还积怨至今。
    “凭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凭什么替旁人做决定你当自己是救世主吗”
    沈寂片刻后，他道: “你若心中有怨，怎样对我都可以，放了元熙，也别去碰那具身体。”
    两两相望，容诺说: “二选一。”
    声音不大，他有些不确定是否听得准确，露出不解，容诺再次道: “二选一。”
    这次他听清了，他垂眸，深深吐出口浊气， “放了元熙。”
    容诺半晌没说话，他擡眼看去，就见这人薄唇轻启: “你同意我换那具身体”
    “这是你的事。”他淡漠答道。
    话刚说出口，他的脖颈便被掐住，容诺眸中红光流转， “你此话何意”
    “这是你的事。”他道， “容诺，我那日所言虽是置气，但也并不全是。”
    泪水不知何时蓄积到容诺眼眶，在这刻从面颊滑落， “你要与我决裂就仅仅只是因为一具躯壳”
    苏子沐垂下眼眸避开人的视线，又听人笑道: “如此，你该是更乐意本座去取天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