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生薄
“只要我活着,你达不到目的。”
“那你要我如何我该如何”容诺两手捧上他的脸,略显癫狂, “你会死的。”
“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死”突然苏子沐想到了什么, “就因为当初那个女侍留下的莫名故作高深的笑那事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若是会死早就死了。”
容诺想说,不是女侍,而是他推演的结果,但他却没法开口。
苏子沐乃不死之身,本该与这天地同寿,这等推演结果只能说明在不久的将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可控制的事。
他唇瓣动了又止,这些话数次冲到嘴边都被他咽了回去,只说: “你曾说过多少次‘不会死’,可最终又如何了”
“那是……南辕寄风已经死了,除了他,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将我逼至绝境。这世间除了你,没人能杀我。”苏子沐揽过他,温热指腹拂过他侧脸替他拭去泪迹,小心翼翼安抚他的情绪, “别去碰规则,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那双眸子闪着期盼微光,可光的背后却是无尽黑暗,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容诺定定看了许久,心口酸涩生疼,为何定要阻他
他不明白,他有那个实力抵达那个高度,他也只是想将规则握在手里而已,又不是要灭了这三千世界,为何眼前的人却总阻拦他
分明只要掌控规则所有的一切都能变好,湮灭的神木族,曾经死的人或是将来会死的人都能回来,他也不必日日绷着神经害怕将来可能会决裂的那刻。
只要那些人回来,他和苏子沐大抵不至于还会走到刀剑相向的结果。
到底为什么非得阻他
“算了,就这样吧。”心底的一个声音突然窜了出来,极具诱惑。
他突然有些累了,不太想再去争什么,就如“南辕寄风”去死前的那般心境,突然就想随波逐流地活一回,促使他鬼使神差地覆上捧在脸颊的手。
感受到人手背的温度,带着眷恋,他手掌顺着人的手背滑下碰到其腕间的锁灵环。
咔嗒!银白金属环断开,掉落在脚下的绿茵草地中。
火光挥退黑暗,玄色锁链加身的人眼还没来得及睁开,戏谑的话就脱口滚出。
“吾还以为你色令智昏,已然到不辨是非的程度了。”
“抱歉。”苏子沐将火把插入石壁中,转身替元熙解开锁链。
“吾该与你道声谢的,但也该与你说声抱歉。”身上枷锁解开的瞬间,元熙周身散出金光,光芒盖过火光。
昏暗的洞窟刹那间如同白昼,赫然是以天道真身降临下界。
“今,此界生灵魔尊容诺,妄图弑天夺道,其行当诛!”
随着话音落下,周围空气,跳动的火苗,翩然落下的馀烬都随即定格下来,一道金光直冲容诺而去。
天道不能随意决定下界生灵的生死,但身为规则的使臣,每当有生灵碰到规则的底线,规则便会赋予天道权力,以消除业障维护各界秩序。
此刻元熙相当于规则的化身,容诺身为平清大陆的生灵之一,纵使修为再高,在规则之下也无半点抵抗之力,仿佛被定格了般,眼神迷惘地视着前方,丝毫没有觉察眼前危险的能力。
规则已下,断没有收回的可能。
企图弑天夺道仅是一道天罚,元熙已然手下留情。
苏子沐有这个准备,移身挡在容诺跟前,以自身血躯承下这道天罚。
金光隐退,洞内再次恢覆原有的昏暗,停止的时间也在这刻重新转动。
苏子沐就像被架在烈火中焚烧的雪人,肉身与神魂快速融化溃散,继而化为细小飞灰消逝。
形神俱灭,他还算熟。
容诺清醒后朝他所剩无几的残影扑来,但他的五感已然消失,他听不清这人在说什么,只是趁这最后之际安慰道: “别担心,不会死的。”
残存的意识只经过这一句话便彻底混沌。
绝望和愤恨充斥着胸腔,容诺拼命想要留住怀中人剩下的最后一点魂魄,可无论如何都握不住。
魂魄散成魂星即刻成了虚无,消失在这世间。
直到怀里最后的一点魂星散尽,容诺体内暴动的魔气再也压制不住。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眼睁睁看着怀中之人消失,自己却束手无策。
果然,只有将力量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对的,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凭借最后留存的理智,他强压下杀人的冲动,如今天道手中捏着规则的诛杀令,只要他再有逾越之举便会被当即灭杀。
他必须活着,活到将这三千世界规则握到手里的那刻。
理智与来自魔的嗜杀本性在脑中拉扯,搅得他头痛欲裂,眼前视野也被水雾遮蔽变得模糊不清,不久他再也看不见旁的颜色,周遭的一切都被猩红色替代,他将视线锁定在洞内唯一的活物身上。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眼前那个所谓的天道。
他冲上去便要撕碎元熙,却被人从背后拦腰禁锢住,那人在他耳侧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也不在意人所说为何。
蛮横挣脱无果,他将矛头对准身后这人,先解决掉这个碍事的桎梏。
“阿诺,是我。”苏子沐把人箍在自己怀中,擒住容诺的手脚。
挑衅如今的元熙,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以自身灵力替容诺压制魔气,对方陡然发狂一口咬在他脖子上,那架势应该是想撕下一块肉来。
但除了有些痛也没什么坏处,咽下他的血,魔气安静得更快。
“苏子沐……”容诺松开口,喉咙嘶哑不确定地唤道。
“是我,没事了。”他的手越过容诺腰间,攀上后背来回摩挲着人背脊。
容诺似头凶兽般凑到他颈侧嗅着猎物气息,确定是他,一把将他的头按进怀里,死死箍住,像是想把他揉进自己身体中去。
“你没事…你没事……没事。”容诺情绪几经崩溃,辨不清在笑还是在哭,抱着他浑身都在抖。
“我没事,没事了。”
劫后馀生的劲儿还没过,猝不及防地,容诺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怒吼质问: “你又诓骗本座!”
喉间虎口细微颤抖,随着问话又收紧了些,苏子沐有点儿喘不上气。
对容诺此刻的怒火他早有预料,泪眼婆娑好不可怜地望着人,委屈巴巴似赌气又带点心虚说: “此事与你偷摸抹我记忆相抵。”
天罚下他与容诺谁活下来的几率大,是个未知数。
他们“说好”的,倘若降下天罚,由容诺自己来担。
他也只能说好,若不“说好”,容诺拼尽性命也会把他拖回魔宫。
他生于规则之外,他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加上这道惩戒本就不是冲他而来,应当要不了他的命。
何况,他怎么会看着容诺去承担这神形俱灭的可能。
“你如此纵容,不觉得有愧于心吗”元熙的声音响起,失望之意明显, “两百年前你不惜以身殉道,如今的所作所为将那些为了护你而死的人置于何地”
“什么以身殉道我可没你说得那么高尚。”苏子沐笑道, “我心无大志,自始至终只是想守着我的人把日子过好,当初那般选择求得不过一个解脱,也是不想再牵连身边人。”
元熙瞳孔皱缩,眸子里翻涌的情绪似在努力辨别他与容诺对于颠倒规则的危险性。
“我对改规则类的没什么兴趣,也保证容诺不会再走上那条路,毕竟手捏三千世界,谁知道会不会给我养三千个世界的小白脸,我才不要。”
苏子沐勾了勾嘴角,元熙说他色令智昏,他便色令智昏到底。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一直未松,当收到容诺一记晦暗不明的冷眼,他嘴角笑意不减,直直盯过去,就差明摆着说: “我就这般想的,你能咋的”
可他的玩笑话并非全为假,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无论是谁都会终将迷失,他不想让容诺变成那样,也不想让这个总的来说还算美好的世界颠覆崩塌。
回到逍遥殿,就在一切都要回到正轨时,容诺却突然变卦,不愿毁掉南辕寄风的肉身。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容诺避开他的视线,给出个含糊不清的答案, “再等些时候。”
“等什么时候”不等这人搭话,苏子沐继续道: “等九生天元彻底融合后还是等你换上那具肉身后”
他不想再废话,自己打开暗门去毁掉尸首,见容诺拦住路,他不由恼道: “让开。”
“除非我死。”
不久前自己用来威胁人的话,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他驻步静静地瞧着跟前的人。
四目相望,容诺语气略带恳求: “只这一次,往后我都可依你。”
苏子沐盯着那双带着几分期盼的眸子看了半晌,转身大步朝殿门方向而去。
“你去何处”
身后传来问话,他头也不回地一个跨步离开了魔界。
夜空遍布无数孔明灯,城中街道花灯点缀,男男女女携老扶幼缓缓步行其中。
正值凡界的元宵节,苏子沐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人群中,先前的霸气离场,遇到此情此景倒衬得他像个离家出走而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胡乱买了一路,挥金如土,看到好看的好玩的全都塞到怀里,可抱了满怀却还是觉得不尽人意。
买完他还想起覆生以来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容诺备下的,包括方才挥霍的钱财。
他将怀中东西一股脑儿地全给丢到旁边的角落,砸得极重。
平日里那些被他刻意模糊的细节又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串起来拼凑出一个荒诞可笑的答案。
人心中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忍不住要去查证,哪怕出现的结果可能是自己万分不想见到的。
终于,他壮起胆子来到蛮荒界曾经神木族的地域,灵域遗址。
记忆中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林已经不覆存在,枯萎败落的树桩遍布,一眼望去全是无尽的死气灰褐,寸草未生。
唯独一汪小潭边上稀稀拉拉点缀着几点小绿,苏子沐跪下来,对着水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对外族来说那些神木只是一棵棵不会说话没有感情的树,可对于他,是无微不至照看了他两百多年的亲人长辈。
神木族已经没了,这小潭是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蛮荒界的地生簿。
上界天道手中有天生石,下界灵魂中转之地则有地生簿,记录此界生灵的平生。
伫立半晌后,随着一缕墨绿灵力注入其中,小潭化为一面巨大水镜。
苏子沐还是第一次去了解南辕寄风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