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窗外的雪下得很厚,十二月年末的最后一场大雪终究是降下来了。
积雪上有一只死掉的蝉,是夏天留下来的。
祁雨潇手抓雪,放在掌心碾了碾,凉凉的。在他的背后,祁蕴和正盖着被子沈睡,他眉心皱起,就算是在梦中也没有松开。祁雨潇看了会儿,嘴角笑起,他走过去给人盖好被子,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压一下。
他的手机电话铃声响起,房间内还拉着深色的窗帘,屋外是灰蒙蒙带白的天,房间内有隐约的呼吸起伏声。
祁雨潇楞怔,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他摁下接听键。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老师……我……”
“我不是你老师,你真的决定要走?”
“沈监察,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那个S……”
祁雨潇挂断电话,他嘴唇轻抿,犹豫片刻,把手机关机,电话卡撕掉。
尔后他忽地扯出一个苦笑,像哭又像闹的。
祁雨潇去到祁蕴和睡着的床边,用很眷恋的眼神柔情看他,他把手不轻不重地抚在祁蕴和的眉毛上,尔后轻轻摘下戒指,放到祁蕴和枕头边。
房间内没开空调,有一种干冷的感觉。
祁雨潇安安静静地说话,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不像。
“其实,我并不喜欢你……我只想要活下去。”
“哪怕付出身体也无所谓,我就是这样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祁蕴和,你活好烂。”
“从良挺好的……是我占了他位置。”
“我不信,你会想买合适的戒指。”
昨天晚上祁雨潇给祁蕴和下安眠药了,这会儿他睡着也听不到。
祁雨潇独自一人离开,他带着祁蕴和所有的研究资料去往S先生的别墅,去到那里后S先生表示了诚挚欢迎,包括如何消解游行身体雨光肽的数据,祁雨潇一并挪送。
祁雨潇打着黑伞,他手中提了黑色的电脑箱,来接他的人恭恭敬敬弯腰,请他进入了车厢里。
黑车载着祁雨潇一路往不知道的地方开,突降的大雪盖住车顶,一把寒枪牢牢抵在他的后背上,祁雨潇很想看看窗外,可惜车窗被气雾糊住了,只剩下小水滴。
一条水滴变成一条水随车的晃动摆下来,车窗外的风景透过狭窄的缝隙摇晃着逐渐变大丶清晰。
洁白的大雪永远都是那么白,没有冷寂与死亡的味道。
阿行说下大雪就是最幸福的天气,可以打雪仗,玩雪人。
这是祁雨潇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祁雨潇掷地有声问。
“保密,祁医生。”
说话的人是游安树。
·
华之都琅馆的早上七点,游行便拍着容倾起来了,他喊着要拿铁锹去堆个雪人,屋外的天还是蒙蒙亮,游行说喂喂喂,下雪了,起床了!容倾要赖床的,他满脸迷糊着眨眼睛,就感觉一大块冷气钻进来,始作俑者游行毫无察觉,他拔他的手臂让他起来,容倾又躺回去,甚至还翻了个身,把被子一卷,嘟囔说你自己去。
游行不让,他从厨房拿了电饭锅的锅底,铛铛铛地敲,容倾简直疯魔,他眉头皱起着去抓人,游行干脆不管他,把东西往书桌一方就要走人了,他还没换衣服的。容倾看人跑那么快心情即刻不高兴,手捞人的腰往床上一扔,游行人身体被压住,容倾手顺游行的腰线探上去,他不愉悦地说:“先做……”
游行哪里能让他得逞,他把人一翻,容倾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那一拳给打出来,他嘶嘶喘气,游行说你不起来就算了,你不去我喊爸妈去,沈曜也起得比你早。
容倾满心的怨念,他揉了自己的嘴角一下也只好认命起身,去换衣服去了。
一边挑好看的领带跟大衣一边问:“真烦你这人,你说我是穿这件大衣还是穿……”
游行哒哒哒踩着毛拖鞋出去,容倾闭上眼睛,沈沈呼出一口气,骂了句:“死小孩,吃了就不认账。”
容倾一狠下心,他把游行最爱的大毛领给穿上了,整个人衬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对着镜子臭美了一会儿后下楼,刚换好鞋子,那一团大雪扔到了容倾脸上,容倾又闭上眼睛沈思……
但穿了游行的大毛领也没能引起他注意力容倾怨念更重了。他心想这死小孩咋突然这么爱雪了,转眼看到一个更气人的,游行把他的大衣当雪人的外套穿,容倾气呼呼看过去,游行塞给他一把铁锹,嘴上不饶人道:“不会吧,你没堆过雪人啊……”
小时候自然是有,不过……容倾心道,只是因为贪玩而被人一脚踢飞了雪人的脑袋而已,而且还是理直气壮的那种。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想起来还是有点不太高兴……
游行拉他手,甜笑着说:“那我给你堆一个好看又大的……”
容倾挑眉,就那么把手揣在口袋里看游行一个人忙活,丝毫没有想帮忙的想法,过了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可能是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他问要不要帮忙,游行说:“你站那儿就行了,别碍我事。”
容倾蹲下去抓他手:“什么叫碍事?想起多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天,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
游行故意装作不知道:“什么啊,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啊?”
容倾没放,手腕攥得更紧了,他道:“你这家夥……”
游行感觉容倾的视线迫人得很,总感觉容倾跟平时的容倾不一样,像个那什么,但他又不好意思说,就只能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喜欢你。”
容倾嘴角垂下,没好气道:“等会儿我把你关起来!”
游行瞪他,然后一脚揣他屁股上……因为有些近视的关系,等他看清踢的是谁的衣服后那是心跳骤停,容倾扬起嘴角笑,表情一副全然跟自己没关系的样子,游行冷哼,“你暗恋我?”
容倾点头说我喜欢你。然后认命拿起铁锹铲雪,过了半个来小时堆出一个丑不拉几的雪人,游行连连摇头说这太丑了,不堆了,铁锹一扔但容倾还呆楞楞站在那里没动,游行凑过来说:“你干嘛?”
“好丑。”
两个字,忙活一个多小时,游行叹气连连,容倾跟着他走进屋门,脚跺雪后也跟着进去,两个人照常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就去沙发躺着看书玩手机。
游行穿了简单的家居服,容倾穿了黑色的线衫。
游行没按照平时一般靠在容倾怀中,反而是伸长了腿放在茶几上,左手拿苹果右手玩手机刷微博,大抵是觉得这样有些单调无聊,他干脆把脚往容倾怀中一伸,咔嚓咬了一口苹果随口道:“我同学回国了。”
“嗯哼,什么?”容倾注意到他的脚踝。
游行道:“他约我吃饭……额……不,是高中同学聚会约一起吃饭,好奇怪啊,喊我干嘛呀?”
“帅吗?”
“人跟吸血鬼美貌比还是差点的,但确实很帅……他——哎……”
容倾扯过他脚踝,一把把人拉过来跨坐在怀里,然后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不动。游行差点被一口苹果给呛到,他还以为容倾又要亲他呢,但只是……然后他惊呆了,容倾手中捏着一枚子弹,游行脸色刷白,他拧眉问:“琅馆?有人开枪?”
容倾觉得游行这话有点在埋怨自己给他的家居然住不安全的意思,游行说这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在琅馆动手动脚啊,叔叔容风华手底下的人是死人吗?幸好爸妈都出去了,不然——
游行一口话憋在喉咙里,他眉头锁紧耳根子通红,他也问了一个自己很想问的问题:“你怎么老是喜欢亲我抱我的?”容倾抱紧他,像是要把他揉进骨子里般,他也叹息说:“想要确认你也在……”
“也在什么?”
“……”
容倾没说话,待到游行吃完苹果,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那一刻,游行看到头顶的大灯晃了下,然后就没然后了。
狗日的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饿着……
游行洗完第二次澡出来的那刻,容倾又是头发黑亮微湿,坐在沙发上。游行把沙发套拆了又扔进洗衣机,顺带擦了擦自己那把刀,他有心思调侃,还扔了卷绷带,又说:“哎……我想问你啊,你觉得刚开枪的是谁啊?”
容倾戴了眼镜,这会儿衬得他是个披皮的败类似的。
他把手压在自己膝盖上的书上,过了会儿又起身去摸游行的脖颈,毫无犹豫一口咬下,说:“我不知道,但有点燥……没啥把握。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干掉这个人,万一又要死人呢?”
游行装硬的心好像是真的变硬了,他的话伴随容倾的冲水声变得缥缈起来,“我也不知道啊,朋友死了还是很伤心的……哪知道对面是不是狠人?可不狠也没办法啊……我也要活下去的。”
容倾甩着手看他,他无奈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跟我一起迟早要面对这些事……你不强硬起来就只有挨打的份……你到底是越来越像我了……哎……这算不算带坏小孩啊……要是我当年不救你。”
游行刀光一闪,容倾睁大眼睛,他的那缕呆毛被削去后说游行你……但又不说了,他问道:“按照你的想法,你觉得祁雨潇能不能活啊?”
游行说你这憨批居然知道关心别人了,容倾从来不会放过自己表白的机会,他说:“我不是为别人,我就是不想你不开心……”
游行又问:“其他呢,没点别的想法?”
容倾说:“我不坐那位置那迟早也有人要坐那位置的,那还不如我自己坐……得到了再扔掉。”
游行切一声,那颗子弹上刻着S——这S又是什么玩意儿?也要抢进化源的?
还是说跟祁雨潇有关?还是说跟离开十七号台风雨有关呢?
十七号台风雨是一场硬仗。但游行认为自己可以享受目前的战斗也可以享受目前的人生,没什么比跟爱的人在一起更重要。
容倾看过来,他挑游行的下巴,十分轻佻地摩挲又道了句:“王后?”
游行打开他的手,“大爷……”
容倾:“夫人。”
游行:“亲爱的。”
过了几分钟后,祁蕴和踢开琅馆的门,他大声质问:“祁雨潇呢?你们把祁雨潇藏在哪里了?他去哪里了?”
然后,祁蕴和就被绑了起来,沈曜住琅馆多年,他想自己居然被亲近的人给袭击了,只见研究院另外的两个研究员,跟了祁蕴和多年的得力助手被杀掉,通过监控视频去看自然是祁雨潇,而沈恪臣偷了他的钥匙,容倾看过来时沈曜头都被吓掉,他心中却是责怪自己办事不公,便说:“我来处理。”
容倾可不信:“你这草原奔跑的绵羊要去干狼啊?杀个陈静远你都哭天喊地,我求你别去了,丢我的脸,又怂又蠢的。”
沈曜:“…………你真烦人!”
游行又开始爽:“你听不得实话我更不爱听了……”游行点了根烟,目光阴冷道:“讲明了当初留下沈恪臣是因为他是你叔叔,但他如果敢动祁雨潇……沈曜啊,季白桃已经投胎了,死你一个死沈恪臣一个都没所谓。”
沈曜:“你们……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游行的脸隐在白雾里:“是怎么样?朋友这东西随时可以换,你若无情我便休咯?下午七点我拿不到祁雨潇跟那个代号S的消息,那算了……沈曜啊,那沈郅……”
“少逼我!我去还不行吗?!”
“那你去啊……我等着哦。”
游行烟抽得爽,可没憋死他。他说沈曜这人性子就得逼他,容倾看见他抽烟终于忍不住说烟好臭……游行无语,容倾给他抽出一包更好的,说这是从顾鸢那儿薅来的,味道好闻。游行说这是祁蕴和身上的,以前没见过他抽烟啊,游行呼出一口白烟又把烟给摁灭在雪地里,他道:“游甚?你觉得是吗?”
“吃烧烤去?听说你朋友的前男友也回来了?”
“嗯……原先他们分开闹得挺凶的。咱带刀好么?”
“管他的,吸血鬼世界跟人类到底是不同。”
“更不同的还有白慈呢,他找他妈好多年了,可白七爷死活不告诉他……白慈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他实际上是不好提醒他爸,他妈根本就不是人,怎么可能会勾到魂魄……那顾心妍体内的楚微至今还未出来过,你说……是不是……嗯哼?”
“不知道啊,先去周贤那里吧。听说徐知行最近有了新欢?”
“……你故意的?”
“那高晗?”
“……你找茬呢?!!!”
两个人吵着回了客厅的沙发,容倾捞着游行的腰不让他走,就在自己身旁坐着。
厨房内叶迦南端着一盆杏子跟香梨出来。
噔一声。
游行拿水果刀把梨子切成好几块,随手拿起一块自己吃又同时送到容倾口中,容倾嘴都张开了,被容怀书拿着戒尺格开,游行满脸疑惑,刚要问为什么。
“不准把梨子分开给人吃!”
容倾挨了一尺子,容怀书道:“崽啊,梨子寓意分离……能随便吃么?”
容倾呼呼吹自己的手,“怎么挨打的都是我!不公平!”
容怀书催促着游行赶快坐车去同学聚会,游行问为什么容怀书说司机专门来接你的,你哥这只孔雀就别去开屏了。又说长得漂亮都是祸害,少去拈花惹草!
叶迦南啐了句:“你他妈的有病啊,自己名字不是都叫容漂亮,关儿子什么事?要去就去!”
容怀书说叶迦南你就是跟我吵,你曾经浓情蜜意老情人的儿子回来了你能不关心么?眼看着越描越黑,叶迦南骂道:“哪里有!哪里有浓情蜜意啊,我可就嫁过你一个!”
容怀书冷哼:“切!他惦记你呢?!最喜欢你的时候就被迫出国了,啧!你还是容不下顾鸢啊!”
游行跟容倾听不得这些话,赶忙带刀走人。他们去到的是老地方——周贤开的烧烤店。这里烟火气最重。周贤张晓玉感情一向极好,像是标杆,但今天气氛特殊,谁也没搭理谁,游行去到那里时周贤朝他点头,说一直来不及说谢谢,容倾跟着游行入座,后面半个小时,一行人陆陆续续来齐了,有游行熟悉的朋友,也有容倾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不过这对于容倾来说不重要了,他不介意多交朋友,他以为游行一直是孤僻之人,但实际也不是那么孤僻,还是有朋友的,只是朋友陆续离开,却又无法很好地消化接受。
游行给他介绍过,他最好的朋友叫盛今诺,学理科的……但因故没参加高考,但曾经,他多多少少也是听说盛今诺曾经……但分手了。
容倾问:“为什么?”
游行忽而觉得现实世界片刻接轨而来,像是一辆火车碾过头颅,头没掉,心镗镗镗地穿了个洞。
他把手搭在容倾的手上,表情欲言又止。
容倾即可读懂他说的是什么,他都忘记了,人类世界跟他们所在的华之都是不一样的,他喉头微动像灌铅,只是问:“为什么……要……分开?”
盛今诺拉开凳子,一道贪婪的目光扫视而过,他对容倾说:“啊,我知道你是谁……容倾……”
他拉开椅子,如此平静而淡漠地洗杯子,拿着热水先烫碗后倒水。
游行问:“还好吗?”
盛今诺纤长白皙的手指滞留在半空,陡然顿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洗杯子,他先抿起嘴唇又沙哑说话,周围的同学持续交头接耳,各自谈起这些年干了什么又在过去的高中干了什么蠢事,服务员的呼喊声不断。
无知无觉间,屋外开始下雪了,他与他分别在那一场大雪后,离别在那个下雪天。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
雪细碎细碎沙沙响,行人的足尖也细细碎碎沙沙响,不知为何,飘荡的雪从天上一路荡进心中。
有点冷。
游行如实相问:“你们为什么……分开?”
盛今诺语气平淡,他表情平稳,答出这句话时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跟迟疑,他只是望着寒冷的大雪,轻轻又淡淡地说:“那有什么可谈的,又……又不重要。”
游行叹气,对面一道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盛今诺不放。
迟言允,同班同学。
六年前的事,谁都知道,唯有盛今诺带着一身校服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
迟言允视线从盛今诺的脸挪到玻璃外的大雪,这个时候起风了,隐约能够感觉到空气中的寒气穿过手指,带来冰水般的凉。霜风如刃,竟也好像能让人流起眼泪。
迟言允长出一口气,胸膛缓慢起伏,他到底是觉得不舒服,于是侧在同学身边跟他说了声抱歉我出去外面抽烟便离开了座位。
同时,盛今诺也走到外面了。
故人相见,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盛今诺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他连向别人打听迟言允都做不到。
曾经最亲的人是来年来日最陌生的某某某。
到底要如何将心中的感情诉诸于口?道一句我们重新来过?再是重新开始?
到底是——六年过去了。
盛今诺双手抄在口袋中,他脚踩着沙沙的雪,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他缓慢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最后所有的心情化为一句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问候。
“还好?”
盛今诺控制着自己的颊边肌肉,他憋出了这句话后便低着头,不再看迟言允。
迟言允凝望着他地上的脚印,他在口袋中的手攥紧了,表情无奈笑,尔后像是朋友久别重逢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候。
“挺好的。”
“盛今诺,我挺好的……跟你分了手,我考了大学读了研,都挺好的。”
一句话,摧城压寨。
“当初是你要走,我留你不住。”
“你问我好不好?盛今诺,我又不是笑话。”迟言允惨笑转瞬即逝,几乎没人能发现,他走进屋时紧咬嘴唇,然后便走入了暗影中。
街边熟悉的路口,这个他们最热闹走过最多次的长街响起一首歌:“……以后的以后……你是谁的某某某……”
“风决定要走,云怎么挽留。”
徐知行开车从一旁路过,他车上载着女伴问他为什么停了。
他说:“没有,歌挺好听的……”
“什么啊,难听死了……我们结婚了可不许听这种歌。”
容倾说:“下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