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6
傍晚下起了一场大雨。
夜色四合，千军万马至山水之外滂沱而来，踏着满地混着泥土和鲜血的雨水，溅起阵阵水花。
天上乌云黑压压一片，四面昏沈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眼前的楚霆兮。
一身白衣衬的他病态孱弱，面色肤白。
但难以让人忽略他握着长剑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用指尖抹去剑头敌人还温热的猩红血液，姿态雅致，像是在干一件漫不经心的事情。
大雨不停，乌云笼罩在城门外的天空，压的北茉快要喘不上气来。
“欠你一条裙子。”对方开口，只留下这么一句谁先发现的话，转身握着剑走了。
叛军刚被击退，而前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理。
北茉捏紧了裙角，裙角上鲜血触目惊心，正是之前那个妄图调戏她的那个人的。
大雨里远去的人一身英气，整个人看起来纤尘不染，腰间挂着一块同样剔透晶莹的玉佩。许是胜局已定，楚霆兮走的格外意气分发。
鲜衣怒马少年郎。
北茉脑子里闪过这句词。
记忆倏忽走的很远，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她也不过八九岁，还在皇宫里念书。教书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古板老头，教她四书五经，她不喜欢，仗着皇帝宠爱胆大包天，直接男扮女装跟着别人逃出宫。
她没出过宫，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走到了一片树林里。
黑夜降临，四面狼叫，北茉手里提着一盏被北风吹的颤颤巍巍的灯，一边哭一边跑。
很远的地方真的站着一只狼，黑色里那双绿色的眼睛，贪婪盯着面前手无寸铁的小女孩。
下一秒，狼朝她冲过来。
北茉闭上眼睛大哭，只听见一支箭擦过她的耳畔，狼应声倒地，鲜血溅了她一身。
扶她起身的少年穿着宫里的衣服，一双桃花眼。
“臣欠公主一件衣裳。”少年调侃着，望着她一身漂亮衣裙上狼的血迹斑斑。
树林的星光很美。
原来他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这么目光中只有彼此一个人。
大雨渐歇，空气里涌进了几分雨后清冽的草木气息，屋檐积水一下一下，犹断未断的敲打着窗外儿扇肥绿芭蕉叶。
大殿内的光线明亮。
北茉回宫了。
叛军的尸体还未被处理干净，只是这皇宫内，亭台楼阁，飞檐青瓦，一步一景，都还如同过去一样金碧辉煌。
皇朝没有更叠，江山依旧还是这个王。
“公主。”侍女扑上来，毫不遮掩的泪流满面。
北茉叹了一口气，扶起对方: “我没事。”
这一夜很乱，注定是混乱的一整晚，并没有结束。
北骁云连同叛军均被俘虏。
隐尘的尸首在城门下，早就被千军万马踏进了泥土里。
其实大军本可以绕开他的尸首，只要楚霆兮一声命令。
可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跟他为敌的人，本就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哪怕是死了，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皇宫里的湖边杨柳依依，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月色清浅，安静的可怕。
北茉坐在湖心亭里，幔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灼灼海棠，风起梢动，送来一阵一阵的熏香暖气。
“退下吧。”她轻轻捏起茶盏，今晚月色很好。
“公主……”侍女欲言又止。
“我没事，不会有刺客的。”
她唇边的笑，明明是无意的，依然浮现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娆。
“叛军刚去，公主还是小心些。”侍女依然寸步不离。
北茉笑的若有所思，声若黄莺: “不是还有国师大人守着宫门吗。”
侍女离开之后，整个湖边只剩下北茉一人。
天空阴沈的厉害，又落起了豆大的雨滴。两侧林木逐渐密集，茂密的枝叶挡住月光，斑驳的树影随风晃动，一时只听得虫鸣鸟叫。
一件貂衣落在她的身上。
北茉轻笑一声，拢紧了衣裳，没回头。
“国师大人日理万机，不去处理公务，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黑发披洒下来，一身纯粹的白色貂衣沾着露水，闪着莹莹的光泽。
眼波流转，勾魂夺魄。
肌肤如脂，眉若轻烟，清新淡雅，杏眸流光，水色潋滟。
比今晚的月亮更动人。
“说好了来赔你衣裳。”楚霆兮不在意她话语中的讽刺，看似不经意间的站在她的身边，挡住了严严北风。
北茉把玩着那件看着就不菲的貂衣上的白毛，自嘲的笑了: “阶下囚罢了，难哪能让国师如此费心。”
事到如今，她索性把所有事情都说了一个明白。
“后悔吗国师，让你心心念念的茉儿，不过是我这个亡国的大漠女子顶替的。”北茉在冷风中笑的讥讽。
一擡眸，对视上楚霆兮过于平静的眼睛，楞了一下。
他换了一身云缎锦衣，难掩贵气风流。带着几分清冷。
妖孽如斯，端的是风华无双，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温润如玉。
“你一直都知道”北茉渐渐察觉不对劲。
这天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他的棋盘里。什么都逃不出楚霆兮的算计，他就像一只坐在山巅的狐狸，睥睨着山脚下的一切。
起初，他看她不过是可笑的一枚棋子。
一介女流，妄图用一己之力，想要与天子作对。
她的勇敢，她的心机，哪怕是她明明那么冷漠无情心比谁都冷，比谁都不会爱人，仍然可笑地伪装成爱他爱得深沈的样子。
他什么都看穿，什么都心甘情愿沦陷。
“我爱的是茉儿。”楚霆兮叹息着，在她身边坐下，似是无奈她真的没有良心，轻抓过她一缕黑发， “但你就是茉儿。”
本在风中披头散发的女人怔怔擡头，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对方身形清瘦，容颜如画，眸光温柔。
说不出的雍容雅致。
而这样骄傲从不言败的人，这么真诚的告诉她，从始至终，他爱得只有一个人。
就是她自己，从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你说谎……”北茉笑了，却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回过神，这天地间的一切视线都涣散了。
记忆里，只有母后对她的爱，如此明确。
可那时年幼的她从未想过，在历经腥风血雨之后，有人甘愿俯下身为她而来，坚定的告诉她，要选择她。
只选择她。
“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我没有说谎。”楚霆兮细细擦去她眼角的泪。
还有很多话，但来日方长。
远处宫殿灯火辉煌，世人在庙堂为名为利，挤破头。
而他，前半生孤独清冷，无欲无情，却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珍宝。
他何其幸运。
楚霆兮无声笑了。他的人生支离破碎，只有一个人，能让他的人生圆满，能拼凑起他这一生的颠沛流离。
那个人，就是眼前人。
天渐渐亮了。
黎明破晓，在远处晕出橙光，透过云雾落在两人身上，两道身影泛着朦胧的暖光。
北茉在他怀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这一生所有的不幸，让她泪流，梦的最后，是楚霆兮告诉她。
“别哭了，以后有我。”
她以为是梦，睁开眼，却对视上一双把所有温柔都给她的双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们都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聪明的人，馀生相伴，倒也不会无趣。
北茉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