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乱世降麟儿
这天下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再僻远的镇巷,也多的是南来北往之人。
谭君宜若真想知道些什么倒也不难,花点银子哪里有人会不做这笔生意?
夙心回时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她不会撒谎,但她清楚地知道这话决不能说。
真相有时就是害人的,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进村时,竟有一双手牢牢扣住她。
他甚至不加遮掩,任由夙心见到他满面惊讶。
她一言不发,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而恐慌,还是见到他不自觉地颤抖。
“教主……”
“今日所听之事,莫要在她跟前提起。你是个机灵的丫头,不然我也不会将你放给她,我的话,你可明白了?”
“奴婢……明白。”
“还有,切不可提起今日见过我。她若问发生何事,你就说外面打得凶,主由便是皇城缺少粮草,如今基本已成定局,周氏已然退回国都边界,再交代让她不要随意走动。”
夙心不知所以然的点头称是。
宋铭劫一转身便不知去向,夙心一面背着台词一面回去。
谭君宜一见到她便急着起身来迎,夙心加快几步,将方才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如何?”
“外面打得凶,皇城没粮食了,如今被宏城打回去了,再交代你不要去外面走动。”
夙心松了一大口气,谭君宜却双眉紧缩,盯得夙心身前身后都凉飕飕的。
“你向来不会撒谎,我想听实话。”
她眼里水汪汪的,加之八个月馀的身孕在身,更显得凄楚。
“奴婢……奴婢说得就是实话啊。”
她醒了下鼻息:“好,你不愿回答我,那我便只问你,方才见过谁了。”
“一位来做生意的江湖游士。”
“江湖游士让你交代我不要到处走动?”
夙心心中“砰”地一下砸了个窟窿。
她支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谭君宜倒吸口气,目光严肃且炯炯:“若你不回答,我立刻赶你走。我不需要一个不忠心的朋友。”
她刻意强调了“朋友”,夙心当即掉了泪。
她扶着谭君宜回木凳上坐着,自己调整了片刻。
谭世运与馀翠墨皆在这场谈话中占了一席之地。
谭君宜眼都不眨,泪却在无情而肆意地流,她什么都不会说了。
她彻底地觉得心被狠狠捏碎。
当时告别宋铭劫,她有过一阵子这样的感觉,但互相都明白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彼此都在好好生活。
不论是否相见有期,都只是遗憾罢了。
可如今死的死,疯的疯,都是她唯一最亲的亲人啊。
生离也许永远比不上死别,死别也永远比不上没有来得及坦诚的离开。
她一时噎住了呼吸,时间停滞了。
挣扎着站起,握紧夙心的手:“备马车,我要进宏城!我娘还活着!我要把她接回来……”
夙心哭着拦她,却更多的只是拉扯。
夙心重重一记突然占了上风。
谭君宜一手还是攥紧了她,只是额上止不住地在冒冷汗。
腹中猛地坠痛,加之重心不稳,直截坐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咬紧牙关,夙心在她耳边喊,却又馋不起来。
那一声声叫唤越发模糊,许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她眼前的一切都蒙霜了,只馀下急促的呼吸,和一道闪过的黑影。
她感觉身子一轻,似乎是被抱起来的。
那人脚程好快,不过转瞬她便觉得身下踏实了,被褥也被拉紧。
恍惚间好像是两道熟悉的声音,她是不是生了幻觉她自己也不知。
那人并没有走,她顾不得什么便不由得闭了眼。
四指被捏得生疼,她却也感觉不到了,下腹时不时的阵痛盖过了其馀任何。
好像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喊“容之别睡!”开始是个低沈的声音,再后来她便听不清了。
直到她不知过了多久稍稍有了些意识,便听着个妇人之声:“娘子快醒醒!用力!不能拖下去了!”
她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散了架,紧紧皱着眉头,那种崩裂的疼痛令她再无法睡去,也丝毫用不上一丝力气,只馀下一阵阵哀嚎。
“容之……”
是晕去前听到的声音,跟他好像好像。
她压着覆杂的心睁眼看。
是他,她确定,就是他!
正在握紧他的手,面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泪痕的人,就是那个曾经觉得再也见不到的人,也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你不许有事……”
他的话听着也不知是坚定的,还是毫无底气。
她别过头,眼角不禁意地划过一道水花。
她用尽平身最大的力与勇气,只听得稳婆喊着:“看见头了,再用力!”
又是这么反覆地煎熬数次,忽然全身一松,便听得稳婆喜悦之声:“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紧接着,便是声不轻的啼哭,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想拉起他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不在了,方才那么真实的十指紧扣,都仿佛成了一场幻梦。
稳婆兴冲冲地着急忙慌将孩子包好放在她枕边要给她看,她却只是轻瞥,甚至不愿碰他一下。
夙心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软软的小身子,喊着谭君宜,却不见她回头。
稳婆不解,甚至鄙夷,她倒是第一次见亲娘对自己的儿子如此厌恶的,这该是多冷血。
她们也不再打扰她,夙心见证了一切,她理解她,可却也没法感同身受,更别提那稳婆了。
夙心又去取了不少钱财要塞在她手里,口中不住地道谢。
却不想被退回来:“方才已经有人给过了,超出了正常价钱许多,老婆子不能再要你们的钱财了。”
夙心一楞,谭君宜也不回头。
她本该累得一觉睡去,可心却绞痛着,明明都已经接受了他不在了,明明已经觉得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了,可他为何偏偏要来啊?为何要搅得她的心如此颠簸。
外面不久便静下来了,她也不知是昏过去的,还是实在太累睡过去的,反正睁开眼天已然黑得深了。
夙心还是抱着熟睡的小婴儿在她身边陪着。
谭君宜不禁轻笑,就连夙心都更像他的母亲,唯有她害怕他的存在,怕勾动心绪,怕心血来潮。
夙心见她醒了,刻意压低了声不去吵醒睡着的小孩子。
“您下午没醒,小公子饿得一直哭,奴婢便找了些新鲜的奶给他喝。但……小公子毕竟是早产,还是急需要母乳的。”
谭君宜将手搭在襁褓上,比起早上如此皱巴巴的样子已然好了些。
夙心笑着:“小姐您看,小公子虽然还没睁开眼睛,但是这小鼻子像极了教……”
谭君宜没搭理她的话,夙心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最好是没有吧。
“他一点也不好看,又红又黑的。”
“小公子只是还没长开,大了那一定是漂亮的。”
“但愿吧,只希望他以后……能讨人喜欢,不要被欺负了。”
夙心有些语塞,也有些心酸,这算是什么祝福。
她们都明白接下来的日子有多难,孩子还小不要紧,但总有一天会长大啊。
就算谭君宜有再多的积蓄,再多的学识,能把他培养得很好,但无可避免,他本身,更是在别人看来,是有缺陷的……
不过……她方才说,讨人喜欢,是什么意思?
“小姐……”
容之甚至没擡起头,只是继续盯着那个熟睡的孩子,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在眼里藏不住母性。
她不知为何,突然说话时,竟带着哽咽。
“好了……你带他出去吧。”
这想来算不上完整的告别,那个孩子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也好,从来没见过,大了,也不会觉得难过。
若是他能过得好,或者说,能过得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恨也就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