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竟也没能留住你
她走得很干脆,夙心兴奋地抱着孩子进来,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被子叠得很整齐,只是,让人觉得刻意。
这想来是她第一次做这事。
夙心意识到不对,赶紧将孩子放在床上,要出门,却发现桌上用杯子压着,一封信,两个檀木盒。
信封口了,夙心打开木盒,里面竟是映月镯,是她多少年都不离身的映月镯。
它乖乖地躺在盒里,静谧得真像月光,看不透,又没法轻易触摸,它透亮,却又隐忍,仿佛拥有着整片夜空的底气,在清晨里,也孤傲自信。
它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世上恐怕再没有一块美玉能同它媲美。
在它边上,是个长些的盒子,里边,是她的留星钗,夹着一张不大的宣纸。
没包信封,想必是留给她看的。
字数不多,是她的笔迹:
待你看到这封信,我该当离开几个时辰了。你最了解,我不认得方向,所以我自己都不知会在何处落脚。
不必寻我了,这么多年,谢谢你的照顾和陪伴。我没有原先的体面,不能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很抱歉。
不过,柜子里我们的盘缠我没有拿走,加上这支留星钗,便当是我给你的嫁妆了,应该够寻个好人家。
盒子底下有你的卖身契。
桌上的东西,请务必亲自交到他手。
你五岁便来了我身边,
今日,便是我最后一个请求了。
愿卿馀生无忧无恙,无虑无恚,细水流年,莫不顺遂。
宋铭劫收到信,一般的震惊,一般的心碎:
上来便是道别。
“久不见,问君安。
妾尝终日冥思,唯相离是为良策也。
妾自知,所行不耻,未尝盼君相容。
只求念于生身父子之情,赐小儿以正途庇护,莫因丧母而为人欺。
今以此信为证,妾永无再回之日,无夺子之心,只盼君能如其所愿,不束之以枷锁,任其翺游,不论西东,皆为妾之愿。
自今时以为界,妾不覆叨扰,尤愿君再觅良人。
天涯海角,祝君安好。 莫相寻,但相忘。”
这是……她此生最后的音讯。
她说到做到,却凭什么强求他答应?
说“莫相寻”,可短短几年间宏教教徒掘地三尺,太平盛世里唯此事高于天。
百姓们有个明君坐镇,的确不至窘迫,只是他却时不时疯了似的,寻不见踪影。
他手下的人都遍布各地了,天下人都知道,但凡这个人还活着,变成苍蝇都得被抓住。
只可惜只有他不信啊……
除了不寻她,他所有事都应下了。
大臣想塞人进后宫,他都让,大门大开,来者不拒。
他也常常宿在后宫,只是跟历朝历代帝王又有所不同。
那些进宫的女子,内秀的,外露的,全都变得恪守礼节,个个努力往所谓端庄大气靠拢。
或可以说,有人替他在身边放了无数个“她”,只是终归没法让他忘记,没法让他放下。
他永远都相信他的那个人一定在某个角落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呢,哪里还需要这些人模仿?
至于宋曾,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肉,他没有允许他进过一次后宫,叫过一声“娘亲”。
别人都不行。
宋曾还小时,总爱见着这个那个都叫“娘亲”,他看不得,便将他放在自己膝下养着。
他恐怕也是头一个完完全全由父皇一人培养起来的太子。
当然,他请过太傅,请过先生来悉心教导,可宋铭劫从不过问这些,只因为她交代过,不论他喜欢什么,都要放手让他去做。
奈何他们这个儿子像极了他们,天生便是个喜静的。
宋铭劫无论政务缠身还是闲来无事都要同他一道。
他的身上,处处都是曾经她的影子。
他读书的时候默不作声,就好像是她回来了,就坐在她面前,朝夕陪伴。
他心里哪来的恨?只馀下感激了。
感激她留下宋曾在他身边,多少还有个念想,不论如何亏欠,都有个寄托,没法还给她的爱,便都给了宋曾。
年长不少,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但他想等,想等宋曾找到那个她,然后亲手给她戴上映月镯。
民间传言儿子娶妻会肖母,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像她三分。
命运弄人啊,他前生是不是造了太多孽,他宁可永远看不到那一天,宁可用自己拥有的所有换他健康平安。
却不想等来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宋曾是早产的,本就身子骨弱。
只有他最明白了,那些都不过是安慰他的话罢了,实则,只是她在怨他啊。
他没保护好他,他拥有了江山社稷,拥有了民心所向,却不肯对他多用心一点。
他还是想把大业压在他身上,还是……留不住他。
所以她回来了,把他带走了。
她们都恨透他了吧。
可是她也是好狠的心,他想要与她一路走到白头,她却只愿意在他心里留下最美的年华供他馀生在回忆中煎熬,被梦里唇红齿白,巧笑倩兮的纤纤身影挂绊。
不过这才像她吧。
可如今,她连宋曾都要带走。
明明当年说好了,要把宋曾留给他的呀,如今为何又要反悔……
年仅十五岁,帝王唯一最疼爱的太子薨世,举国大丧。
那位明君连续一月未踏出房门半步,头一次不上早朝,曾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也不过是壮年啊,便一病不起。
他不想再拖了,每日每夜他都能见到她在说,自己有多么失望,多么后悔。
上一次这般模样,还是在他刚收到辞别信时。
那时,宋曾治愈过他,看着他一天天都会长开一点点,眉眼间越发有她的影子,他突然便觉得还有值得继续下去的理由,往后的日子里还有人需要补偿。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坚持的勇气了。
暴雨伴着丧钟冲刷世间风景,少年的大业终归成了幻影,他至今方才看透,可惜时候太晚,措手不及。
容之,这一世我欠你,来生,做牛做马偿还。
终于不必再“铭君”了,他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等待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