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照拂
谭君宜本以为,在这恬静安稳的地方,时间会过得极慢,日覆一日觉得光阴无处挥霍。
谁知她想错了,安宁的日子过得比她想象中快上许多,一转眼三四个月便晃过去了。
她身子日渐重起来,村子里唯一一个医者,是个江湖游士。
每次他来,她都去寻他把脉,一直到如今,八个月的身孕也是养得不错,只是大夫总让她多走动,她不愿意。
这些日子里,她倒也算不上烦闷,丰儿常来伴她,便像开始时那样,只是熟络了便不再那么青涩。
她手艺好,总教他姐姐做女红,她姐姐已经嫁人了,有个两岁的女儿,常带来陪她们解闷,谭君宜看着也甚是喜欢,有些什么较为平常的首饰都想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些东西若拿出去卖了,足够她们一辈子不愁吃穿,只是她们不知,谭君宜也不说,只当是寻常的银器。
那日,大夫又如往常一般拎着药箱回来,夙心听着风声便带她前往拜访。
大夫将近一月才来一次,所以一来,乡亲们想找他开开方子的也不在少数。
谭君宜有些吃力地坐下,一手扶着肚子一手递与大夫。
默了半晌,大夫取下白手绢:“娘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再过一月便要临盆了,还需小心饮食,切勿大喜大悲。最近外头乱得很,娘子也莫要随处走动了。”
谭君宜皱了皱眉:“敢问外头乱是为何?”
“自然是打仗了。”大夫一面写药方一面漫不经心道,“据说两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老夫路过几个村子都停了好些天,伤了许多人。老夫在你们村子门口时还见到多添了几家人家,看老夫还颇有敌意。”
“什么?”后边的人有些害怕地克制不住道。
“无妨。”谭君宜苦笑着安慰道,“若要动手应该早就动了,蛰伏在此要么不为这些,要么就是有所忌惮,定不会轻易伤害大家的。”
“这位娘子说得不错,大家夥儿也不必惊慌,老夫在经过其他地方时也没见到有死人,伤者身上的伤也都不是杀招,听当地人说,那些兵是皇城来的,不求财不求命,好像只是在找人。”
谭君宜心一沈。
周易甚在找人,找谁?莫不是她?那她岂不成了罪人?
这里是宏教的地方,照大夫所言村口那些该是宋铭劫的人。
可即便如此,她回去时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稳。
她如今身边只夙心一人,她也不好随意让她做别的事去。
回到院里,未免有些忧心忡忡。
坐在摇椅上面对着山峦,接近夏日了,清风微拂,薄薄的丝衣不那么贴身,随风不时地摆起裙角。
近处的山峰上开满了山茶花,她原本是不爱这般大红颜色的,可如今却像是改了性情。
往日里读圣贤书,好像梅,兰,竹,菊,莲,它们才是这世间最美的花木。
而如今坐在竹椅上看青山缱绻,云卷云舒,看漫山红遍,夏意将至填补了一天的大半时光。
心境也不知算是开阔了还是狭隘了,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
人终归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曾以为的关注与灼灼目光也不过只是暂时,最终放不下的从来不是什么舆论,什么嘲讽。
只有自己。
这世上九成事物,在时光面前都不堪一击。
唯有执念,是岁月的挚友,经久不息。
夙心见她坐了许久了,害怕她觉得无聊,便取了些话本子过来。
这些东西她原本都是不碰的,如今却成了排遣寂寞的一剂良方。
只是夙心来时神情多了些不平静,倒茶时也比往日多了些颤抖,茶水溢了一桌,她更是手忙脚乱。
谭君宜盯出些端倪:“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如此惊慌?”
夙心慌神道:“无事……无事。”
谭君宜定也看出来了,只是她不逼问:“那走吧。”
夙心楞了楞:“去哪里?”
“你既不说,我只得自己去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了。”
夙心本也是想说的,只是开不了口,忙拒绝道:“不不不,我说!”
谭君宜又重新坐定,等着下文。
“奴婢今日在村口,听见有人在议论如今的战事,又提到什么当今双方看似在争江山,实则却想的是……抱得美人归。”
夙心顿了顿,道,“如今基本是要将天也翻过来了,当时怕是错怪了教主。”
谭君宜不言,笑容微苦。她现在知道多少对她而言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还是忍不住地去关心。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大概也莫过于你关心着我,我也关心着你,但我最清楚不过,我再不能打扰你。
战事吃紧的关头,两方想不同地打。
宏城兵多粮草多,却不主动出击,皇城兵少粮草少,想趁虚而入。
宋铭劫命人一次又一次压下他们的挑衅,他们不是畏战,若真要打,宏城胜的概率占七成,但生灵涂炭不是他想见到的。
在这件事里他当然也有私心,一旦打仗了,宏城乱了,她怎么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总有些趁乱之人,谭君宜本就是个被捧在手里习惯于骄奢的,真要打起来,她一定是要被盯上的。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到他们成为疲军,最好弹尽粮绝,镇压时好速战速决。
可周易甚毕竟也不是傻的,挑这个时候,实则也对他最为有利。
他看得极清楚,他是在有所顾忌,怕是跟他也抱了一个心。
午膳用罢,窗外的叶微微颤动,不是风能吹动的声音。
“出来吧。”
宋铭劫对周易甚的突然造访毫无阻拦,甚至不惊讶。
当一件争端走到了双方都落不得好的一步,便需要有人来谈后事该如何。
其实今日,就是周易甚不来,宋铭劫也要择日去寻他了。
只是于这样的场合,谁占主导,还是很重要的。
周易甚也不是全然不明事理之人,否则也不会挑这种时候开战。
“教主,别来无恙啊。说起来我总觉得一见你就熟络,好像天天都在和你打交道,但算起来也确实很久没碰过面了。”
“是啊。”他说着,连茶盏也替他斟满了。
周易甚嘴角轻挑:“茶我便不喝了,只怕你我之间还没那么好的交情。”
“不过一杯茶罢了,你我,也不只隔着如今这几步距离,何必将这作为搪塞?”
周易甚轻蔑又带着几分玩弄的“哼”了声。
他随即坐下,终归好事耐不住性子,将茶一饮而尽。
宋铭劫笑着,似乎无恶意,倒将周易甚看楞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忒没戒心了。若你那盏茶里边加些调味的,现在面临的一切都能引刃而解。不过我们之间的信任竟如此深,还挺让我感动。”
周易甚看看那空茶杯,倒是放下了几分紧绷:“你要杀我,用不着使这最让人唾骂的手段。我要是在宏城中毒身亡,教主你这场仗就算一开始就胜券在握,也变得不光彩了。所以,你又怎么可能毒我?怕是还得加点人参枸杞给我补补身子吧。”
宋铭劫还是那般笑,也不知是否是被他逗乐。
“你倒也没那么糊涂。”
“交出容之,我割十洲,撤兵,你我往后各自安好。我可签署只要我在位一天,便不再同宏城开战的休战书。”
宋铭劫端起茶,似乎不紧不慢,面上皮笑肉不笑,轻抿一口又放下。
语声又淡又冷:“你凭什么觉得你配和我做交易?”
周易甚狡黠,又挑衅:“就凭我手上有一个人,她和她知道的事,足够扰得你束手束脚,想做什么,都得被我牵着鼻子走。”
宋铭劫目光凌厉,不发一言。
“说吧。”
“你的岳母,你该是没忘吧。你以为你在西域找了许久不见踪影的岳父岳母都去哪儿了?”
宋铭劫手里的陶瓷茶盏被生生捏碎,溢着血丝。
周易甚目光有如按着耗子的猫,毫不顾忌:“这就气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的岳父,谭君宜的父亲,都进了木板了。至于那个馀翠陌嘛,昔日的掌上明珠成了弃妇,谭相也死于非命,这刺激也当真不小了,你猜她还能撑多久?”
周易甚没有闭嘴的意思:“教主你猜猜,这个消息,够不够谭君宜自己露面?”
“你敢!”
“我为何不敢?教主如今又杀不了我。若夜半时没法把我送回,这个潸然泪下的故事可就要天下皆知了。我倒要看看,教主会杀多少多嘴但无辜的人。我的命不值什么,也不过就是……拿两条命抵吧。”
默了半晌。
“你所言,绝无可能,不过,我可以用另一样东西与你与你换人。”
说着,他自袖口摸出令牌,正是当初谭相所赐,通行令牌。
周易甚面色瞬间一黑:“你怎会有此物?”
这令牌见物如见人,真正令周易甚心凉半截的,是这些时日以来,宋铭劫明明拿着这种好东西却时时不用,明明他一个突击他们便永远掀不起风浪。
如今,若是他在此,宋铭劫命人带着令牌前往皇城,那便是如入无人之境,定然要大开城门恭敬相迎的。
这原本是早早地便能置他于死地的好东西,如今却成了宋铭劫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仅用作自保的工具。
周易甚忽地疯了一般仰天大笑:“谭相啊谭相!你就是死了,也要处处给我添堵!”
宋铭劫静静地看着他疯,如今这局势下,捏着这块令牌便是捏着周易甚的脖颈,谅他也只敢伸伸腿脚,不敢轻易反抗。
“来人。”浣溪使应声而入,“将这块令牌带去,将他手下的将领全数带来,若有不合时宜的话传出去,不论是谁,杀无赦。”
浣溪使欲言又止,宋铭劫也懂他想说什么,如今这个关口民心很重要,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人都是自私的,他也有他在意的,与他想保护的人。
“你如此做,她能知道吗?你这么做意义何在啊?”
“不需她知道。”他的后半句隐去了,“只求她馀生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