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强求一纸和离
宋铭劫回屋时,夜深了,失魂落魄的劲头还有一身子的酒气将他包裹起来。
他想一个人将灯火全熄了,在深深的黑暗里掩盖罪行,最好连太阳的光都能永久地与夜色交换寂静。
可不曾想浣溪使反倒先他一步将灯全开着了。
他一脸凝重,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沈思。
“教主。”
宋铭劫调整片刻的情绪,提着一口气坐在浣溪使对面。
“何事?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不知是哭过,还是喝多了酒,鼻音重了些。
“贺会主……”
“怎么了?”
“武功尽废……”
宋铭劫身子一颤:“谁干的?”
“这天下能废得了他的武功的能有几个?是他自己……”
“为什么这么做?”
“他走了和您一样的路,但就在今夜,苏幕遮姑娘被人奸污…….”
宋铭劫眼里不自觉地浮起一层霜,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见到的比这凄楚,痛心的事比比皆是,可是今日他忍不住悲悯似的一阵长息。
是啊,贺清年选的是和他一样的路,他似乎快了一步……
苏幕遮是多高傲的人,没人当“醉花阴”是好地方,可她“不以为耻”。
她死守的清白,原本进了那里就该不要了,可她一直守到今时今日。
她确实没有谭君宜聪慧,没有她通透,可是气节却是向来不输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
难怪贺清年不惜自废武功,自断前程。
对于一个前路上唯一一束光都被掐灭,追随的目标再不覆存在的人而言,要绝顶的武功有什么用?能护住什么?又能保住谁?
宋铭劫,本不是容易共情的人,如今却也动了念头……这样做,真的会好受一点吗?
浣溪使意识到什么:“教主,如今皇城不知有多少兵,宏教已经折了一个会主了,是莫大的损失!若您出事了,我们……我们不如直接投降!”
宋铭劫回过神来:“说什么呢?怎好自己挫了锐气?”
“也就是关起门来与教主您说说。”
“嗯。”
“那我去贺会主那儿看看。”
“别去。”宋铭劫苦笑着坚定拒绝他,“如今这种心情,谁都不想见人。”
浣溪使立刻会意了,虽不知有未过之。
“那教主,我便先退下了。”
宋铭劫没回答他,他也就自己出了门。
漫漫长夜有时,就是一秒,一秒数着过去的……
他本无意再去见证离别,再去假惺惺地逼她走。
屋里半个人高的酒坛子倒扣着,连嘀嗒声都没有,滴水不剩。
他面不改色,旁人,哪怕是他往日里喝那么多酒,也会不自禁地面红耳赤。
可今日,若非屋内浓浓一股醇厚的酒香,恐怕旁人都看不出他喝了一宿。
谭君宜没他那么潇洒,寒风凛冽,她妆容正好,
原本就没有一绺发丝是零落在外的,所以冷风里倒没什么凌乱之意。
夙心跟在她身后,站在马车前,她略显得柔弱了。
衣裳很厚,可在她身上却没任何臃肿。
若定要挑出些茬,便是她隆起得已经近乎明显的小腹,令她站在人群中的身影,单薄得叫人心疼。
一旁送行的百姓一面看她一面低头私语,她却充耳不闻。
直到浣溪使出来,站在她面前,没带任何旁人眼里的可怜与讽刺,还恭敬地行了礼。
谭君宜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回礼,便只是静静地受着。
浣溪使开口,也是改口:“郡主,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谭君宜面无表情:“落下的东西多了,我只是在等人。”
“在等教主吗?教主该是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后边半句语气软了许多,想是朋友间的劝告。
“不。”她答得很干脆,“有件东西,是他欠我的。”
“敢问是何物?我可以替郡主要来,只要你开口。”
他不知为何,同她讲话比和宋铭劫讲还要毕恭毕敬,后边的话句句,都像是在想法子补偿。
“你无需知晓,只要把我方才的话带给他,他若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浣溪使犹豫了一会儿,周围也没了杂乱的声响。
“好……”
不过一会儿,他果然来了。
只是不愿靠近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门边。
他抱胸,面上不屑,与丧失了所有耐心的失望都强加在她身上。
谭君宜倒也不在意,只是不轻不重,不喜不悲着:“教主今日当着众人,决绝弃我,伤我,辱我,我无甚可说。不过你我既已切断过往,夫妻之间也算是两不相欠,可否请教主手书和离书?权当是板上钉钉的见证,省得日后留下口舌,多出些纠缠不休的事。”
她前面铺陈了一番话,步步紧逼,他本都没有想过还有和离书一事,更没想到她会当众开口索要。
她这一提,倒是令他心生警惕。
但她又不差毫厘地拿捏了他的处境。
哪有夫妻离散没有和离书的?
宋铭劫眉头不自禁地皱起,谭君宜在等,周遭百姓也在等一个答覆。
谭君宜提的这个请求,再合情合理不过,没理由拒绝。
可他迟迟不说话,倒叫人不解。
“教主是不愿写吗?”
谭君宜温和的声响从耳边响起。
他冷厉的眼神对上她柔和得看不出半点悲喜的眸子,似乎当场被冻结。
以柔克刚,她丝毫未占下风,倒是他,渐渐“退避三舍”。
“您难不成是想写休书给我吗?”
那声色里又带了几分楚楚可怜。
他根本答不上一句是还是否。
过了半晌,他都分不清自己是本意地伪装,还是不清醒地再为自己试探一次:“你是要改嫁吗?”
“与你无关。“
她答得干脆,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过于伤人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被自己说服。
何必呢?
他语出伤人得还少吗?她这点算什么?
他冷“哼”一声:“你果真是很会为自己盘算啊!”
“我说了,与你无关。况且在此之前我未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想必教主如此英明,是断不会无中生有地休我的,对吧?”
她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是断没有挽回的馀地了。
连浣溪使都回头,示意教主赶紧松口吧。
紧要关头,可不能在这么多百姓面前失风度的。
“拿纸笔。”他话语声不自觉地不再那么冷漠。
一旁的小厮不出一会儿便端来他面前。
就在呼啸着北风的清晨,一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对新人,上演一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
他一笔一画写得极清楚,但也极简略。
一张宣纸上留白了大半。
一式两份,他亲自交到了谭君宜手上。
她恭敬地接了,放在内袋收好:“珍重。”
说着,就要转身。
宋铭劫也许是一时头脑发热了,自己那个位置刚好挡住了围观者。
他竟牵住了她的手。
她擡眼冷冷地盯着他,手上用力向外抽。
可那自然是徒劳的。
“等一下。”他近乎恳求,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了。
谭君宜并未刻意提起音量下他的脸,但也低声严肃:“你我并非夫妻了,教主该是懂分寸的。”
围观的百姓虽看不见,浣溪使他们站他身后却是看得见的,他深深锁起眉。
他最后一句,说到底也是清醒的,也是他最后一次只为了自己放肆地清醒。
“我只是想告诫你,不要作践自己!没有必要。”
他手微松,谭君宜便脱了开去,退后一步:“教主,我早便说了,自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还请教主莫要对我的事横加干涉,也不要挡我的路。”
她再不回头,夙心取下脚蹬,她便没半分留恋与停留,在他目送下扬长离去。
也不知这样的离别,是否在意料之中。
宋铭劫在门外站着,不动声色。
外头的百姓见“戏台子”罢幕了,这几日茶馀饭后的笑谈也有了,便不再多留,纷纷散了去。
直到浣溪使默默走到他身边:“你最终还是没把舍不得压在心底。”
宋铭劫轻笑一声:“换你呢?你舍得吗?璟灵比容之,和皇城的关系更密切……”
“所以我一直没找她回来,在这个问题上我选择逃避。若她能平安度过这场灾祸,那便是谢天谢地,只求她不要横添事端便好。”
宋铭劫默认。
“只是我不太明白教主最后为何一定要那么做。百姓们众目睽睽,但凡夫……郡主真的生气,随便一句话能叫你身败名裂,大失民心啊!你怎么能到这一步还在要赌她对你的情?”
“我在赌,她又何尝不是?”
“她何曾有……”
宋铭劫截了话头:“她只身等在门外,不也就是赌我一定会出来见她?”
“但……”
“这不符合她的作风。”宋铭劫神色凝重,“她在用自己的身体作谈判的筹码,只为了一张和离书。我不想给她,就是怕她会一时冲动,随意迁就,毁了下半生……”
“不会吧……”浣溪使说着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宋铭劫几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