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唇相讥
宋铭劫满足一笑。
贺梓安将这些尽瞧在眼里,宋铭劫从前可是个不喜宴会恭迎之人,也从不见他对谁这般关切细微。
他该不会,是动了真情吧?
她陪伴他这么多年了,在他眼里算了什么?
谭君宜并未注意此等闲杂,只是看着桌上的饭菜布局,心中实在是别扭。
她并未动筷,只是一手束着衣袖,一手移动着饭菜的位置。
以中轴为界,带骨肉居左,烧肉居右。
饭食居左,羹汤居右。
随之斟上些酒,顺势放于右侧,将本放得甚远的干椒等蘸料拿到跟前。
如此瞧着也便合眼得多。
她如此举动却被贺梓安全数看在眼里,故作不知道:“姐姐这是作甚啊?可是吾等平日里所食过于粗疏,不合姐姐胃口?”
谭君宜巴不得抽她和宋铭劫巴掌,怎的他们就偏要拣这些个亲昵称呼呢?听着心里甚是不如意。
“我不曾这般想,只是瞧着这布菜与我往日所见不甚相同,便略改动一二。”
“想来是因着江湖中欠礼法,令姐姐心中不快了,我们向来如此,望多包涵啊。”
贴身跟着谭君宜的夙心都听出来今日这话头显然指向了她主子,贺梓安这般阴阳怪气属实是有意挑起公愤。
何况教主也在上席,这贺姑娘话里话外都把自己当女主人了,真是可笑。
谭君宜眉尖微挑,眼神投向宋铭劫桌上:“贺姑娘,我全然是按照教主的布菜规矩,将菜品微移。若循其本,亦是出于《礼记》所言宴席布菜礼法,不知贺姑娘对教主,及这流传至今的圣贤书还有甚疑惑?”
贺梓安顺她的目光,见到宋铭劫桌上的饭菜,摆放虽不比谭君宜拘谨,但酒樽饭食等方位与她如出一辙。
她自然是没想要牵连宋铭劫,更不会质疑她压根儿没听说过的圣贤书。
但她不至于显出自己所有的粗鄙无闻,毕竟宋铭劫也是个爱书的。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谭君宜时,贺清年却先朗声大笑:“今日我算是明白了,朝廷那些窝囊军力永远只靠蛮拼或是庞大人数是为什么?敢情时间全用来习这些没半点用的礼节上了?我倒是好奇了郡主,这些东西学来作甚啊?是能谋生还是能当饭吃?真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贺清年这话说得不轻,众人都在等谭君宜会如何答。
“会主此言,也有一番道理。只是在我心中,礼,旨在自重,心中有礼法者,不论何时何处都将自尊自爱。而目空一切者,多自轻自贬。就好比青楼女子与无志儿郎,大多不屑于礼而借由此讽嘲他人,不过是替自己遮丑罢了。”
话音刚落,夙心不禁笑出了声。
不过在场之人也只她敢笑。
谭君宜说的没有半分挤兑失礼,至于言下之意揣摩出来的自是明白。
贺清年一番话直截了当,当着谭君宜的面辱骂朝廷,谭君宜对此也是有些许赞同的。
京城里有些事的确是太拘于礼法,束缚了万千子民,但武林也不可过于放浪不羁,若能折中自是最好。
只不过如今贺清年与贺梓安两人一唱一和,也都算是在宏教有一定话语权的,平白无故地被如此嘲讽,若不能当机立断,当着这些人的面反驳,日后不论做什么都将被人踩着。
“哼,教主,”贺清年不屑望向宋铭劫,“您收这么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郡主娘娘当徒弟,可是糊涂啊?难不成是要在宏教教她读书习字不成?”
宋铭劫本在自顾自斟酒喝酒,突然被问道,还带着质问的口气,他倒也不生气,因为他本就看得最清。
贺梓安针对谭君宜的原因他一清二楚,至于贺清年,也不过就是一时接受不了谭君宜的身份,并非刻意刁难。
“我既收谭谭为弟子,自有缘由。众多参与比试者,大都身有别家武功。这些武功从何处来?无非是之前同旁人所学。这样一来,那些人若因为比试胜出而拜我为师,岂非枉顾道义?只因想学更深奥的武功而辜负曾经的师父,这么做显然有伤大雅,有损人格,你说是吧,会主?”
宋铭劫在讽刺谁一心攀附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话本意不是针对贺清年的,他听得出来。
宋铭劫也没给他回话的间隙:“而谭谭不同,她本是孑然一身,从未接触武学,往后出师,便也不会各类武功混杂,这自是最好不过。”
贺清年待他说完,方有些不满道:“那教主当时为何要办这场比试?若真如教主所言,那凡是参与比试的一概无法成为您的弟子,这传出去岂非成了诓骗?”
听到此处,倒是浣溪使神色一变。
在座的恐怕只有宋铭劫和他是心知肚明。
所谓的武林大会,原本的,未与众人严明的,便如贺清年所言,是个幌子。
什么收徒?什么比武?宋铭劫哪里是会这么大动干戈给自己收弟子的人?
之所以如此大规模地办这么一次盛会,根本目的,旨在稳住朝廷。
赟钦王死在宏教,这件事足矣轰动一时。
就算前来的王军尽数覆灭,但赟钦王在朝中留下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这位王爷虽战力一般,但仁厚过人,下属对他都是一片赤胆忠心。
若真是此时他们抱着一腔报仇的热血而来,武林又刚刚经历了大战不及整顿。
即使朝廷兵力不足,可他们双方士气相差这般悬殊,胜负实属难以把控。
宋铭劫是何许人?这么没有把握的事他怎会赔上所有去冒险?
所以,他便以收徒为名,一则一定程度上盖过赟钦王之事的谣言,二则也将武林英豪聚于宏教。
京城那位皇帝也不傻,这么多高手聚在一道,他哪里还敢发兵?
不出所料,他下了严令,不准此时出击。
这无疑是在那些不长脑子的兵士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将他们那报国,报仇之热血冲到了九霄云外。
等到大会结束,真正能出兵之时,他们的士气也不会有多高涨了。
待到那时,不论他们开战也好,忍气吞声也罢,武林战力整顿得差不多了,也不会怕他们。
至于中途出来个谭君宜,这是宋铭劫和浣溪使都没想到的,但无伤大雅,就这么将错就错,做戏做全套吧。
宋铭劫神色未变:“此番比试,我本无意以输赢论处,只看人。若以别家武功胜出,便是再精妙,也无甚稀罕。而如今,我想我已找到合适的人了。”
谭君宜正端正地坐着,却不想对上了宋铭劫的眼神。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好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如此说话不讲分寸?
谭君宜只能借迎合来缓冲尴尬:“多谢教主赏识。”
宋铭劫对她这略显生分的话也无甚在意。
远不若贺梓安来的怒火中烧,脸上碍于维护形象的笑都颤抖了几分。
她由怎听不出宋铭劫言下之意?
他本是极温暖的,该给的女孩子的面子他定是会给的。
平日里不论她做什么宋铭劫都未曾说教过她,更别提当众扫颜面。
如今怎的,为了个外人,还是个仇人,这么对待她?
这本不公平。
她还是强自笑着:“郡主,您今日头一次与我们一道用席。妹妹随意惯了,不如你们京城里那般知礼,言语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贺姑娘言重了。”
“郡主叫我梓安便是。”
“好。”
贺梓安点头致意,谭君宜刚想松口气,却发现这茬还没完。
贺梓安道:“与郡主初识,却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不如便介绍个朋友给你如何?”
谭君宜探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看着她向身后婢女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有一人从正门步入。
一身锦缎,镶着金丝,头上插了许多金钗,个个形态各异。
旁人戴首饰都是成套戴着,她却好像将多套首饰结合在一道,取了其中的主要花色戴在头上,看着虽是富贵十足,却也有些滑稽。
谭君宜见到她,倒是的确惊了惊。
那人见到谭君宜却像是在意料之中。
贺梓安请她坐在身旁,便道:“姐姐与容之郡主自幼相识,想来是极为交好,如今再次得见,真是缘分匪浅。”
那人正是馀应柔。
她好歹也是相府夫人的侄女,到趟宏教,穿着打扮跟个女山贼似的,一身俗气。
“容之,这才多久未见?怎这般生疏?”
谭君宜想翻翻眼,也只能藏在心里,大殿之上,就算馀应柔专为来添堵,也得赏她几分薄面。
但话虽如此,谭君宜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
她虽没有出言,却是头也未擡,一眼都不想瞧见那馀应柔。
“姐姐可是因为赟钦王的事而不快?”
谭君宜听了这话,拿着酒卮的手难以注意地抖了抖。
她擡起头,注视着馀应柔:“馀姑娘玩笑了,我未曾不快。”
贺梓安笑得温婉:“是啊,姐姐得教主青眼,是多大的殊荣,心中定然是欢愉的。”
此话刚落,馀应柔便明白谭君宜在此本是不受待见的。
她本就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
放在以前谭君宜有赟钦王做靠山,一举一动压着她,她早想反击只是碍于没那个能耐。
而如今赟钦王已死,又身在武林,谭相就是再有法子也护不住她。
“哦?欢愉?赟钦王离世至今不过几日?想来他在世时也待你不薄,你一不守孝,二无伤痛,反倒转手便攀附至宏教教主身边,容之你真是好能耐啊!”
谭君宜不曾理她,这些话根本无法回答。
易安哥哥待她,的确是那般的好,她实在是无法再说些违心的话来呈口舌之快了。
宋铭劫本在等着她回答,但见她只是沈默不语,任由旁人对她指摘。
他本没想到谭君宜会忍下这口气,只是如今他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她是要体面的人,她本不想被众人看笑话的,但旁人定要以她的事做文章她不论如何都堵不住她们的嘴。
但她也绝不能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就算她们造谣,说她攀附,说她无情无义,她也做不出大殿之上狗咬狗的姿态,来证明自己并未如此做过。
但馀应柔没半点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她欺软怕硬惯了,谭君宜向来都是让她怕的,好容易她能做回“软”,她怎能不抓住这机会?
她举起酒杯,作势要敬谭君宜酒:“在座的各位都是宏教中了得的人物,但小女这杯须得先敬自己最佩服的容之郡主。”
谭君宜还是未曾理睬,如今这殿上气氛都快结成寒冰了。
馀应柔却像是不知廉耻似的,被她敬酒的人根本连酒杯都没碰,她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兀自喝了这杯酒,面上满是小人得志的开怀。
贺梓安还在一旁安慰着:“郡主勿怪,姐姐是酒后失了言,并非恶意。”
谭君宜对她们这一唱一和的不感兴趣,她们唱双簧也好,唱戏曲也罢,她只是不回嘴,沈默着。
馀应柔借着微醺愈发胆大:“容之,你好歹也是相府调教出来的小姐,是馀家的亲家。你爹娘便是如此教你的当水性杨花的?真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些高门隐事了,想想谭府一向清流的名声真不真?就你做的这些,便足矣把谭,馀两家,甚至已逝的赟钦王的脸一并丢光了!”
话音刚落,殿上一阵响亮的碎裂声。
谭君宜抓起酒卮便扔到了馀应柔面前,随之起身。
“教主,我看今日这宴席既是吃不下去便散了吧。”
谭君宜没有留任何转圜的馀地,转身便走。
馀应柔被吓了个满怀,她向来欺软怕硬,谭君宜给她尝了点甜头她还真就蹬鼻子上脸了,真是不知好歹。
宋铭劫本就觉着馀应柔这些话说得过了,谭君宜不该如此被欺辱,正准备出言相护,却不想谭君宜直截了当扔个物什,倒把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全都堵住了。
谭君宜正准备出殿,思量之下有些话还是得说:“馀应柔,我始终念着你是我母家人,给你留些面子,谁知道惯得你如此给脸不要脸。
今日你听好了,你姓馀,不姓谭。日后行事休要扯着相府,我爹爹与你没半分亲缘关系,你这般模样才叫攀附。
还有,你大可问问你旁边的贺姑娘我方才说过什么。女子贵在自重,我从不曾因你是馀家庶女而指摘什么,那全是看在我娘的面上,而非看得起你,你懂吗?”
谭君宜也懒得多费口舌,在场的人全都看呆了,馀应柔更是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酒倒是全醒了。
宋铭劫还是不加置喙,只是边夹着菜边道:“诸位不在意的便留下继续用席,若感到不适,随时离开,不强求。”
在场的却没有人挪得开腿,所有浣溪使最放得开:“各位,先行一步。”
清平使跟着他规规矩矩地作揖后告辞。
他们俩向来寡言,不喜宴席,大家也不曾在意。
最不适的只是馀应柔了,贺梓安不禁庆幸有她在前面冲锋陷阵,担风险,她自己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多久,宋铭劫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对一旁的谢哉道:“谭谭方才没吃什么,定要饿着的,你去吩咐膳房备些吃的送去。”
说罢,他也没什么别的话撂下,他明白众人不想留在这儿却不敢走主就是因为他,那他又何必非得待着让众人心中不快呢?
他向来不带随从,待回到屋里,却见浣溪使已等了他许久。
他一向就算要寻他也是在深夜里,白天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
宋铭劫见到他本也有些惊讶,不过一想今日众人全在筹备宴席的事,没有什么闲心在意旁的。
“教主,茶都凉了。”
浣溪使与所有人都很有距离感,唯独宋铭劫。
“说吧,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宋铭劫不急不缓地倒上些茶。
“我今日来,是见这容之郡主不是个善茬,小小年纪看着颇有城府,你当真要留在身边吗?”
宋铭劫淡淡一笑:“你是想说她今日为何不一开始便回唇相击,而要待到她们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才坚持了底线是吗?”
“你都看出来了。”
“嗯,但她此举并非是刻意算计她们的。”
“教主,你也别回护得太过了,难免引人非议。”
“这并非回护,只是她出自世家,自幼便极看重体面。像这般当众争执隐事的戏码,在她心中比被诬告诽谤还要有损颜面,她绝不会这么做。”
浣溪使无言,他不能完全明白宋铭劫,但他知道以宋铭劫的出身,他一定是与谭君宜心意相通的。
“上回你本说过要我帮她些,我没有这么做,抱歉。”
“无妨,只是和预想的有偏差,本来以为只是五使和清年会在她身份上做文章,若真是这样,我本想着有你和楚彦帮着些总不会闹得太僵。却不想这次梓安有些太沈不住气,倒把别人的话头都堵住了。”
“你今日所为,梓安恐怕是得生一阵子闷气了。”
“我倒希望她只是生气,这些年来清年费了许多心血在武林,这个妹妹是他唯一存世的亲人了。你我都将她当作妹妹照拂着,她却愈发骄纵了些。”
“你心里清楚,她不是想当你妹妹啊。”
宋铭劫擡眼,似乎想在浣溪使眼中找出他心中所想:“你的意思是,让我成全她的愿望?”
浣溪使放下茶杯,神情严肃了些:“我不是想左右你的私事,只是谭君宜真的很不合适。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她这么一个拥有锦绣前程的大小姐为何要急于到你身边,到底是她傻,还是你傻?”
宋铭劫没有回答,浣溪使暗中点过他多次了,他什么都明白,只是觉得唯有坚持这么做,去试一试捂捂人心,才不会后悔。
浣溪使接着道:“抛开这些都不谈,我就一个问题。关于谭世运,你对上他只在朝夕之间了。我们的计划走到今日,做了太多太多,回不了头了。就算你一拖再拖,谭家都是过不去的坎。你曾经很明确地说过,吃了别家米的狗,你绝不再用。那如今呢,你还坚持这么想吗?”
浣溪使的话咄咄逼人,迫使宋铭劫去想,他本来逃避的事,就如浣溪使说的,一拖再拖。
如今时局不稳,帝王就算登基了有些年头却依旧被称作新帝,那是因为他真正掌握国家根本大权的时日还不长,正是大变江山的大好机会。
何况赟钦王已然除掉了,若非中途有这些个变数,恐怕他们已然在筹备着下一个目标谭相了。
谭家向来根基深厚,虽八面玲珑却也忠于朝廷,若非谭君宜自幼就被许给了赟钦王,那求娶的定要踏破门槛。
毕竟像这等地位,家中还如此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后院争锋,什么兄弟阋墙的人家,几辈子都难找。
只可惜啊,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成功投个好胎的,最终却皆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