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
女眷们从容安堂出来,就留在花厅的暖房里喝茶聊天,三位长辈夫人坐在上头说话,少夫人们陪坐左右,有孩子的则带在身边,年纪小的就抱在怀里,轮流逗弄着他们玩。
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在花厅外玩耍,有专门的嬷嬷照看着。
厅内厅外欢笑声不断。
一轮话题结束,夏氏止住了笑,打眼瞧见了底下唯二的姑娘家,心思微动,故歪了下头对三夫人说: “今年翻过去,也该给舒禾和金禾两姐妹说亲吧”
众人闻言下意识朝着那对双生子看去,二人规规矩矩坐着,长相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可神情却大不相同。
哪怕同穿同色系的红色,姐姐明显端庄大气,妹妹则活泼跳跃一些,一看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事实也是如此,妹妹舒禾性格开朗,更讨人欢喜。
魏舒禾和魏金禾是三房姨娘的女儿,十四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明年及笄前定下婚事,再过一两年就得嫁人了,按规矩其婚事确实需得由三房夫人来着手操办。
三夫人何氏面相和蔼,平素不爱出门,性子也柔和不爱争抢,语调平和回道: “等过完年再另说吧。”
她语调不高,听着似乎对此兴致不大,给人一种她对此并不上心的感觉,作为正房太太,哪怕对庶女再不喜,在外人面前都需得装出和睦的样子,免得落一个不容人的坏名声。
如此正大光明露出不和之意,实在是有违三夫人一直以来的作风。
但是在座的对其中的内情都略知一二,三夫人不愿意再操心姐妹花的婚事也是情有可原。
“金禾你作为姐姐,经过那件事的教训可得懂事些了,别再认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给魏家蒙羞。”夏氏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夹。枪带棍讽刺了两句。
魏金禾原本就憔悴的脸色,被夏氏这么一说,更是肉眼可见的白了白,手里的帕子也握得更紧了些,就连眼眶都红润了。
宋卿时安安静静听着上面的人说话,捧着茶盏时不时抿上一口,跟前不远处是烧得红彤彤的炭火盆,暖和惬意至极。
听到此处,不由得暗自给魏金禾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魏金禾与前世的她处境相似,均是因为一个男人差点毁了后半辈子,只不过她是被陷害,而魏舒禾则是自己愿意。
无非就是话本里寒酸书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陈词滥调,无甚可说。
官家小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难免会抵受不住诱惑,再加上长相清秀的书生几句酸诗和情话,便让未经人事的官家小姐想入非非,激发了其追求美好爱情的向往。
但所幸,魏金禾的脑子还算清醒,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越界荒唐,维持住了底线。
可说清醒却又不清醒,为了个穷书生公然拒绝了工部侍郎的次子,由此二人的关系暴露,闹得人尽皆知,坏了自个儿名声。
三夫人得知后,快刀斩乱麻勒令其断了联系,魏金禾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偏偏又糊涂了一回,借着约见姐妹的由头,私下又与其见了一面,被抓现行后还嘴硬不服软,说是愿意嫁给那一穷二白的书生,陪着其考取功名。
魏金禾糊涂,愿意嫁过去吃苦,三夫人可不糊涂,直接关了她的禁闭,直到今个儿除夕才放出来,而那名书生,据说早就打发了银子让其回老家备考了。
或许就是因为知道爱情幻灭成了一场空,魏金禾才如此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和她旁边的妹妹舒禾形成鲜明对比。
爱屋及乌,自然也就会迁怒,姐妹一体,姐姐不争气,妹妹也会被波及,魏舒禾从之前被放养的状态到现在做什么都拘束着,连同婚事也一并被影响。
不过看魏舒禾那个没心没肺的洒脱性子,怕是未来有没有婆家,或是婆家是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宋卿时的视线又转向了魏金禾,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似是对夏氏的喋喋不休照单全收。
她不由想到若是这辈子魏远洲没重生,她自己能否成功破局,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那时的她与现在的魏舒禾的处境又有何异
任何人都可以毫不避讳地当面嘲讽于她,诋毁贬低,以讹传讹,以此为乐,脏水泼了一盆又一盆的人不在少数。
肩膀忽地被人从后面拍了拍,宋卿时回过神,转过头便瞧见绿荷略带担忧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宋卿时缓了缓情绪,用眼神询问: “怎么了”
随后,她听到绿荷刻意压低的嗓音: “雪团子不见了,找遍了整个竹轩堂都没有。”
宋卿时惊得手中的茶盏一晃,险些洒些茶水出来,不见了怎么会她特意嘱咐过将雪团子关进笼子……
此时纠结雪团子怎么失踪的实在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把雪团子找回来,今日花厅内都是贵客,并非所有人都爱猫,若不小心冲撞了其中一位,便会招来无端的麻烦。
宋卿时侧过身子面朝绿荷,低声问: “派人去别处寻了吗”
绿荷摇了摇头。
只是在除夕夜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大动干戈去找一只猫,太不合适宜,也容易坏了众人的兴致。
宋卿时思索片刻,只能自我宽慰道: “兴许是跑到某处暖和的角落躲着了,再仔细找找。”
雪团子天性顽劣却懒散,偶尔会故意藏起来让丫鬟们去寻,但是绝不会出竹轩堂的地界,外头冷它不会跑远受那个苦累。
思及此,宋卿时越想越觉得是它故意藏起来了,安下心正准备坐正身子时,此时却注意到,花厅里聊的热火朝天,花厅外那几个孩子竟是不见了身影。
望了会儿空荡荡的庭院,宋卿时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犹豫再三,还是以身体不适想要出去吹吹风为由,从座位上离席。
“弟妹且慢,我也去散散步。”
王舒冉扶着肚子提步追上来,五个月的身孕已然显怀,四肢纤细,唯有肚皮圆滚滚的,透着几分充满福气的喜态。
她身子重了,行走的速度便也跟着慢下来,宋卿时只好放轻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炭火烤着暖和是暖和,就是时间久了,总觉得胸闷气短,憋得我实在是想吐,我正想说出来走走,弟妹就先开口了,倒是与我心意相通。”
王舒冉用手心给胸口顺气,擡眼看一旁的宋卿时,瞧出她有几分心不在焉,想起刚才她的婢女贴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便好奇问: “弟妹似是有心事”
“没什么,就是有些胸闷。”宋卿时淡然缓声道。
如此,王舒冉也不好再追问,伸手搭在身边小丫鬟的胳膊上,没再搭话。
如王舒冉所言,屋子里空气不流通,的确闷得慌,一踏出门槛,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舒爽极了,宋卿时深吸一口,人顿时清醒了不少。
悠哉游哉沿着花厅绕了一圈,仍旧没瞧见那几个孩子的身影,反倒是在一个出口处碰见了等在原处的照看嬷嬷。
嬷嬷听到动静,扭过头也看到了她们,当即屈膝行礼。
宋卿时走过去,拧着眉问: “那几个孩子呢”
嬷嬷垂着头,如实回: “回少夫人的话,小公子们约着去解手了,老奴在此等候。”
宋卿时往最近的茅厕方向瞥去一眼,可距离较远,她也看不清楚那几个孩子是否在那边。
心中烦躁郁闷,故而板着脸教训道: “去多久了我在花厅里时就没瞧见他们身影了,为何不就近跟着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宋卿时示外的形象一直是温柔和顺的,难得凶一回,但是也能理解她担忧小公子们在除夕出什么事的严重性。
嬷嬷喘了口气,将头埋得更低,道: “小公子们说他们长大了,老奴若是跟着就是……老不知羞,便没跟着了。”
这话说的应当是委婉了,只怕是小公子们拿出主子的架势威胁了嬷嬷,嬷嬷这才不敢贴身跟着,不然就这种童言无忌的话,嬷嬷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既是威胁了嬷嬷,趁着这段时间,他们又去做了什么呢
宋卿时明白嬷嬷的为难,脸色柔和了几分,但还是象征性说了句: “嬷嬷你也真是的,稚童的话如何能听得还不快去将小公子们找回来。”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道男童的尖叫,混杂着凄厉的猫叫声,吓得人一激灵。
几人对视一眼,宋卿时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提着裙摆往那个方向跑去,嬷嬷楞了一下,也跟了上去,留王舒冉一个人在原地。
宋卿时循着声源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游廊之下的一排树丛后面,终年绿叶的树叶遮挡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但隐隐约约还是能够看清。
几个孩子背对着草丛围蹲在一起,面前是一堵红墙,白雪堆积在在墙头,为冬日增添一抹艳丽的色彩。
宋卿时提着裙摆走下阶梯,缓缓靠近的同时,听着里头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
“叫你抓我,小畜生,打你打你!”
“都让你别抢了,明明就轮到我玩了。”
“你别打它了,等会儿再抓你你可别喊疼。”
“我就要打……打死你打死你!”
听着这些话,宋卿时紧蹙的眉就没放下过,心中隐隐猜到了树丛后是何情形,却又希望是她心思肮脏猜错了,内心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脚步也放得更快了些。
可映入眼帘的情形,如她所猜想的那般不堪入目。
宋卿时心绪波动,气息不匀,胸口被气得微微起伏,眼底也泛起了涟漪的光泽。
她既心疼被蹂躏的雪团子,也对几个孩子残忍的行为感到愤怒和难以置信。
“婶婶!”
有孩子也发现了她。
或许是因为这声提醒,殴打雪团子的那个男孩受到惊扰,掐着雪团子脖子的那只手不禁收紧,最后猛地丢开手里的石块,吓得瘫坐在地上。
而被他松开终于获得自由的雪团子,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味道,忽地从地上跃起,朝着宋卿时的方向扑过来。
宋卿时泪眼蒙蒙,没打算躲开,可在她侧后方半步的王舒冉却被浑身是血的雪团子吓得尖叫连连,直往后倒。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往往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脑子要快,在王舒冉向后倒的时候,宋卿时想都没想,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试图帮她稳住身体。
可无奈力气太小,两个人齐齐往树丛里倒去,宋卿时不幸当了垫背。
少顷,王舒冉面对面倒在了宋卿时的身上,王舒冉连带孩子的重量压得宋卿时喘不过来气,树枝的边角尖锐更是往她后背的肉里钻,一时间只觉得整个人哪儿哪儿都疼得慌。
可她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抓住王舒冉的手臂担忧问“五嫂,你可还好”
“不好不好,我的肚子好疼,好疼,我的孩子,孩子。”
王舒冉的脸色像是白纸一般惨白,因为疼痛她不得不捂着肚子,浑身没劲根本站不起来,慌乱之下除了喊疼和担心孩子出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舒冉的女婢和嬷嬷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打得措手不及,着急忙慌过来扶王舒冉,可碍于她的肚子,没人敢多动她,只是把她挪到旁边的空地上坐着,将宋卿时先解救出来。
宋卿时被绿荷扶着从树丛里站起来,跌跌撞撞几下,也顾不得去检查脸上的划伤,第一时间蹲下去检查王舒冉的状况。
不好,很不好。
王舒冉紧紧咬着唇,额间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而脸色似乎也越来越难看,看着随时都有昏迷的可能。
“绿荷你速速去请府医,嬷嬷你去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告知婆母和夏夫人。”宋卿时咬重如实二字,便是明确暗示了嬷嬷不许隐瞒几个孩子虐/猫的事实。
王舒冉的婢女跟她最为熟悉,也最清楚她的身体状况,留在这里照看她最为合适不过,那么就只能由绿荷去请府医了。
“娘子,可是你的脸……”绿荷声音颤颤,想要替她去擦额头上的血渍,却又不知怎么下手。
到底是她身边的人,最在乎的是她的安危。
听到绿荷的话,宋卿时这才感受到额头上的刺痛,少顷,一道暖流顺着眉尾流下,白嫩的肌肤像是染上了红色的胭脂,破坏了那张脸的美感。
她擡手一抹,赫然是一手的骇人血色,可眼下比她的伤更重要的是王舒冉肚子里的孩子,她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又催促了一遍,绿荷和嬷嬷这才同时起身,拔腿就跑,半分都不敢再耽搁。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慌,深呼吸……”宋卿时从未遇到过这种紧急状况,只能用撇脚的话术竭力安慰着王舒冉的情绪,尽管知道口头的安慰都是虚的,但是好歹也起了些效果。
手被王舒冉紧紧抓着,宋卿时心系雪团子,馀光朝着四周瞥了几眼,发现受了伤的雪团子正处在惊慌状态,似乎又被眼前的景象给弄得不知所措,直楞楞从那个方向攀上了柱子,借助瓦块跳上高墙一下子就没了影。
而那几个终于意识到犯了大错的孩子,第一反应不是乖乖等着认错受罚,反倒是一溜烟悄悄全跑了。
花厅离得近,没多久嬷嬷就带着一众人来了,一阵手忙脚乱,仆妇们将王舒冉从地上擡到了木制担架上,转移到就近的厢房,等待府医到来的。
王舒冉方才坐着的地上,残留着一些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