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时间如白驹过隙,夏日已尽,天气冷了下来。
这天正午,闻昭刚结了单子,想合眼小憩一会儿,铛梨便吱哇乱叫着闯了进来。
她揉了揉困乏的眼,强撑起眼皮,擡眼看她道: “怎么了”
“姑娘三月前带回来的那个俊俏公子,今日竟回来了!”
闻昭没反应过来。什么俊俏公子回来了
“就是那个呀,长得和杜淮公子一般高,比杜淮公子冷淡些,但对姑娘超级好的那个公子!”
铛梨比划着,却有些词穷,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干着急。
睡意未消,闻昭脑中混沌,迷迷糊糊的想着。
入秋后的阳光便不再如烈火一般,多了些柔和的暖意,落在身上如暖流涌动着,好不闲适。
门外的脚步声清晰响起,踏开这片祥和的静谧。
“不是说好了。”
男人伫立在大敞的屋门处,背靠无边明光,阴影降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又干练。
铛梨连忙退出屋外,合上屋门,将空间留给他们。
闻昭看着那人,平静了许久的心,就此泛起了涟漪。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生出了几分怀旧。
那人继续道: “说好了,等我回来。”
她莞尔一笑,温声道: “欢迎回来。”
据说这一战,藏州毫无还手之力,三月之间,胜负已见分晓。如今大军正在收拢旧部,照拂民生,赈灾济贫,全军皆为有功之士,更别说周俞川,早已成为了众望所归的继位新君。
说书人不知疲倦的讲述着这三月间,或真或假的故事,百姓热血沸腾,已有普天同庆之势。
闻昭记得三月前,她刚回到锦江时,夜夜无眠。前方战火纷飞,周俞川也会时常来营造阁看她,帮她敲敲打打当下手。即使他有军务在身,他也会派身边将士来给她送些必需品。
起初闻昭还有些顾虑,堂堂未来天子,怎能做这些粗糙活计。
直到周俞川正经的跟她解释: “那日围猎,我将你独自留在危机四伏的松林中,心怀歉疚,夜不能寐。我深知你为何人,不愿亏欠旁人,也不许旁人贸然逾矩。我已连犯两条,做这些只为找补而已。”
闻昭楞了许久,笑着答应了。
于是铛梨与阿庆也逐渐将他当了自己人,每每应承着叫“公子”,却从不知他真名为何。
后来果真,漫长的日子里,周俞川再也没有如那日一般,对她逾矩。
战事告急,周俞川渐渐的来的少了些,后来消失了整整一月。
没想到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午间,他如暖阳般从天而降。
周俞川缓缓上前,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她的邻座坐下。而是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量将她笼罩。
也许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他眼底生出两片乌青,看着早已疲惫不堪。
他道: “你要如何欢迎我”
闻昭只是向后缩了缩身子,停了片刻,道: “殿下先歇着,我去拿些茶水和点心来。”
说罢,她起身便要逃走。
这段时日,周俞川对她的感情已经很明晰了,只是她最多也只能将他当作朋友看。
她便只能避着,给不出明确的回应。
毕竟周俞川和宋连淮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与其让她一再飞蛾扑火,还不如让她就此找个普通人嫁了。
那人喊住她的背影: “你会让我等多久”
即将挑破,此时此刻。
闻昭闭了闭眼,沈下呼吸,将要开口,话音便被他掐住。
“十年如何”
轻飘飘一言,便是豪掷了十年光阴。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闻昭淡淡道, “殿下可如往常一般,陪我多久”
*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极速飞上了屋顶。
杜仲一边飞奔着,一边在心里大叫不好。
自家将军的心上人,马上要被太子殿下抢去了!
他奉宋连淮之命,每隔半月来一次营造阁,往常都好好的,没想到这次撞见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宋连淮气到发抖的模样了。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宋连淮刚将那些将士遣下去,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瞬间阴沈到可怕。
桌案上刚处理过的战事急报被揉成了一堆废纸,他怒极反笑,唇齿无声相碰,呢喃道: “……周俞川”
“看来他并不是日久生情,而是早有预谋。”
他忆起前事,道, “我原以为那日围猎场上,他不过是想给我不痛快。不成想,竟是真心实意的。”
默一会儿,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 “莫非我还间接促成了他的好事”
“将军,属下拙见,要不,”杜仲欲言又止,道, “您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
怒火好似就这样被浇熄,宋连淮怅然若失道, “我不知,我还有何颜面见她。”
“将军就这样躲着,也不是好办法。”
杜仲似在为闻昭鸣不平,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怨气全部倾倒出来, “您说,您承诺姑娘那么多次,您哪次做到了姑娘不生气才是怪事。您哄得姑娘将一颗心给了您,一次又一次相信您,最后还……”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 “您就这样抛下姑娘不管,未曾想过姑娘心中会有多难受。您但凡出现一下,向姑娘好好认个错,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宋连淮问道: “认错”
他这辈子,好像还没有向谁,好好的认过错。
似乎这个词语,离他原本的生活太远,太陌生。
他又道: “宅契呢”
杜仲指了指桌案底下的暗格,道: “来军营的第一日,属下就将宅契藏进了里面。”
看着宋连淮打开暗格,杜仲忍不住道: “您若是想再用这个讨得姑娘欢心,还不如此生不覆相见为好。”
宋连淮动作一滞,显然意图已经被猜的完完全全, “为何”
“这么久了,您还是不解闻昭姑娘,”杜仲提点着, “她若是在乎这些,早就和太子殿下成双成对了,何时轮得上您姑娘在意的,是您从未站在她身边,将她放在永不可失的位置上啊。”
宋连淮眼眸微动。黄昏散尽,暮色将显,他便就此,久久望着那轮悬月。
*
周俞川走了之后,午憩时间已过,闻昭只能打着哈欠整理前堂货架。
铛梨站在她身旁,时不时望过来一眼,像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却总是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
“姑娘。”
琢磨了许久,铛梨终于开了口, “你对这位公子作何想”
闻昭顿了顿,只道: “没想过什么。”
“我见那位公子定是对你有意,就像曾经的杜淮公子一般。”
她笑着道, “姑娘无论选他们二位中的哪一位,都是极好极好的。马上战事消弭,天下太平,姑娘若在那个时候嫁人,往后的福气还多着呢!”
“阿梨,女子不一定非要嫁人。”
闻昭清理着货架上的灰尘,对她道, “我更想做的,是将师父没走下去的路走下去,再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姑娘……”
“你说,”她转过头,手上还拿着沾湿的手帕,笑容如春风拂面,眉眼弯弯道, “日后安定了,我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铛梨点点头,便也没有再回到之前的话题上,道: “要,我们一起去看看。”
两人便笑着憧憬未来的日子,间歇中听得门口传来些动静。
铛梨道: “这是阿庆的声音,定是来了新客人了!让我来招待吧!”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回过头,阿庆推开店铺的门。
黄昏色将天边染的璀璨夺目,来人一身玄黑,墨发垂在身后,眸中光华如流星般划过,馀下的是沈寂的暗夜。
带兵历练三月之久,他一身锋芒便更凌厉了些,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那如墨黑瞳,如一潭深水般,将闻昭淹没的无处喘息。
两人长久的对视着。
还是铛梨先出声,惊喜道: “竟是杜淮公子!”
闻昭敛起情绪,心中绞疼,如三月前一般,身心疲累。
馀光中,她瞥见少年手中拿着几张信纸,还有一个……很熟悉的物什。
这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宋连淮却被那疏离的眉眼刺痛了神经。痛感沿着四肢百骸,穿透各处。
他缓缓擡脚走近,却发现女子随着他的步伐,在慢慢后退着。
他便停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他手还颤着,将那几张信纸递向闻昭,道: “这是我与你初识时,我们通过的信件。你邀请我同游花朝节时,我的确是高兴的。那个时候,我所说所做,皆出自真心。”
闻昭不答话,他便也没有强求,收回手,拿出另一个东西。
“这是我们初见那日,我来营造阁里买的榫卯锁。因为你说这是你亲手所做,所以我便买了。”
闻昭看到那个榫卯锁的连接处,还有溢出的鱼鳔胶凝固成型。她却不敢伸手去触碰,一言不发的看着。
“还有你送我的油灯,我也好好保管着。”
他眼眶微红,那片红在蔓延,如雾气四散,染上了眼尾。
“阿昭。”
恍如隔世,他叫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小心翼翼的含在嘴边,每个音调都珍贵。
他的凛然傲气似乎也不覆存在。在听过杜仲那番话后,他便将那些所谓的东西全都打碎,孑然一身从军营赶来锦江,站在她面前。
他只敢站得远远地轻声唤她,声音透着局促慌乱,小心翼翼的挑选着每一个字,似乎每一个字,都有着千钧之力:
“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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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收尾快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