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修)
他们之间的事,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宋连淮似乎是真的,很会做一些讨好人的事,以至于闻昭也能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一丝真情。
正是应了周嘉杏那句,宋连淮为京中纨絝,整日流连花丛中,招蜂引蝶,身边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好几年都没见空缺或重覆过。
还真是游刃有馀的。
那一瞬间的心软来得快,去得也快。闻昭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过他的那几封信。
她左手边有一根将燃的蜡烛,火苗微弱晃动着,明明灭灭。
“阿昭。”
宋连淮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这番道歉,匆匆便想要上前拥住她。
谁知,下一刻,那几封信便被火苗慢慢舔舐着,吞噬着,在他尚还怀有希冀的眼眸中,逐渐化为灰烬。
似乎也烧去了,他的光亮。
女子只是不动声色的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直到那抹火光即将燃上她的指尖,她才拈灭火星,任凭灰烬在空中涅灭成粉。
顷刻之间,宋连淮便似融入水墨画中一般,失去了所有颜色。
他们距离不过三尺。
却好似隔了整个银河。
悄然无声之际,闻昭呼吸很轻,尽力稳着声线,道: “宋将军。”
“你真的不过如此。”
*
宋连淮的突然出现,确确实实的影响到了闻昭的生活。
她当晚便又陷入了无眠夜中。
白日里挥之不去的宋连淮的模样,以及她说出那句决绝的话后,少年蓦然落下的泪。
都变成了她的梦魇。
于是接下来几日,她都没什么精神。
铛梨和阿庆目睹了他们的争执,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张,便都默契的没有多问。
浑浑噩噩三日后,他们还在营造阁内做着往日的事,街上忽然混乱起来,脚步声如马群踏过,急促且无甚规律。
阿庆拉开屋门,百姓身上皆背着行囊,急匆匆往一处跑去。
他紧忙拦住一个男子,问道: “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们还不知道”
那男子神色慌张,道, “咱们西边那个城已经被藏州攻陷了,下一个保不齐就到锦江了,快收拾收拾逃命罢!”
阿庆道: “怎么回事藏州不是已经归降了”
“哎呀!你们的消息怎地如此落后!昨日从京城传来消息,圣上忽然病重不起,太子殿下不在京城内,竟是那毫无作为的二皇子监国!社稷为重,太子殿下便连夜赶回京城。谁知殿下刚一走,藏州大军便大规模进犯边城!宋将军带兵守了城门一夜,还是……”
汇入人流的百姓愈来愈多,男子不愿再浪费时间,撂下一句“你们也快走吧”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阿庆回头看着闻昭,害怕道: “姑娘,我们现在也走”
朝中有叛贼。
闻昭脑中率先的涌出的念头,将她钉在了原地。
眼下宋连淮的阿爹告老还乡,他必然没有可能掌控朝政。藏州此举藏拙,故意示弱,而后出其不意强攻,定是与那人的里应外合之计。
朝中的叛贼调虎离山,疏散边城兵力,拉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怪不得这三月会如此顺利。
她心中不安,想着那男子的最后一句话。
“宋将军带兵守了城门一夜,还是……”
难道……
闻昭猛地拍案而起。
两人都被她过激的动作吓了一跳,便听她沈声道: “收拾些粮食,快点离开。”
得了闻昭的令,两人麻利的收拾好两个包裹,扛在肩上。出了门后,给营造阁落了锁。
三人随着人流到了郊外,人群便散了开来,有去投奔自家亲戚的,也有横冲直撞的,都马不停蹄的四散奔走着。
铛梨想了想,他们除了营造阁外,好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道: “要不我们去通县”
通县起码还有梁家可依靠,不至于像无头苍蝇般没有方向。
闻昭却还在想着一个人,迫切的想知道他的安危,她心绪不宁,奈何身边还有两人,她不能让无辜的人陪自己一同冒险。
她点点头,于是便朝着南边去。
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偏僻,树木遮天蔽日,原本能为他们的提供方向的寥寥星辰,也被尽数遮起。等脚印彻底消失后,三人站在一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铛梨胆子小,扯了扯闻昭的袖子,道: “姑娘,我们停在这儿,会不会有危险啊”
闻昭也是极为忐忑的,却安抚她道: “我们定会平安无事的。再走走,看看哪儿有歇脚之处。”
话虽如此,可这样陌生的地方难免不会出现凶兽,他们手无寸铁,别说体型大的,就算是小蛇,她们也招架不住。
越往深处走,他们的心便悬得越高,双腿已经疲累不堪,可他们仍旧一步都不敢放松。
直到一阵巨响在斜方炸开,砸停了他们的脚步。闻昭擡眼,只看得远处山尖灿然,漫天的明光烈焰,几乎照亮了这片黑夜。
“那是……烟火”
铛梨眯着眼瞧,不确定道。
闻昭还没回答,眨眼之间,那片黄光便铺天盖地的烧了开来。裹着熊熊火光的满天巨石,宛如天际流星,轰隆隆的摧毁大地与群山。
那根本不是什么烟火。
而是投石机投出的火石。
意识到这一点后,闻昭才对“家破人亡”这个词,有了真切的恐惧感。
安定几十年,一朝大战起,满城皆风雨。
他们弱如蜉蝣,渺小无助,在这动乱的世间,或许躲无可躲。
亦或许会成为荒郊野外的散尸。
“姑娘,我们……”
铛梨声音哽咽起来,怕极了这一切。
“营造阁是不是不在了……”
“那儿有人!”
树影婆娑间,有一队人马极速掠过,直冲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来不及慌乱,闻昭拉住他们,屏气凝神往树后藏去。
马蹄声却没有持续靠近。
正当他们放松警惕时,黑暗里,一支利箭擦过闻昭耳际,带过一阵冰寒的风。
“没射中那便再来——”
这行人的口音十分奇怪,蹩脚的很,但闻昭也能听得出来,这行人似乎是把他们当成了猎物,在互相比试调侃着,谁能射中他们。
起先几箭还能被他们躲掉,可后面箭越来越密集,树干都变得千疮百孔。
他们没有还手的资本,只能任人宰割,或许就此,要将命都交在这里。
忽然那人哀叫一声,马儿嘶鸣,一行人因此变故乱了阵势。
“谁”
“到底是谁”
寥寥几语间,林间回归静谧,只剩簌簌风声,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飘摇而来。
闻昭半蹲在地上,捂住口鼻,刚探出头,便被一袭黑衣阻挡了视线。
她怔了怔,被迫仰起头,却被人囫囵揽起,双脚离地,卧在那人怀中。
她心砰砰跳着,看向那人的眉眼。
少年同样也在看着她。
他嘴唇翕张着,好久才吐出一言: “抱歉。”
“我来迟了。”
他的脸庞被溅染上了斑驳血迹,还未干涸,集成一点往下坠着,拉出一条条骇人的血痕。
闻昭将脑袋往他胸膛里埋了埋,于寂静中抽噎一声。
*
被带到一个相对来说还算隐蔽的地方,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闻昭才发现,宋连淮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有甲胄护体,外观看起来倒没什么,只是手臂上的旧伤覆发,牵扯里外,血流不止,那人却能忍住不喊一句痛。
铛梨和阿庆有他带来的将士领着,宋连淮便安静坐着,随意扯下一片干净的布料,往手臂上缠绕。
闻昭站在不远处,出声道: “我来吧。”
不敢说自己有多擅长医术,只是她至少也算个合格的工匠,也跟着师父四处历练过,包扎这种事还算拿手。
宋连淮自然不会拒绝。闻昭拿了个凳子来,和他面对面坐着,两只手抱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替他擦拭伤口。
“疼吗”
包扎时,闻昭特意擡头问他。
宋连淮挑眉,很老实的点点头: “疼。”
闻昭默然,过了会儿重新埋下头。
“那你忍忍。”
这三两句有些好笑的对话让气氛松动了些。
宋连淮一动不动看着她认真的发顶,良久才道: “你们在这儿太危险了,明日我便找人护送你们去京城。”
闻昭颔首,甫一擡头,看到这处破烂的屋子在灯火的渲染下,有了暖意。
可能是错觉。
她便问道: “这是哪里”
“重光塔下。”
“重光塔”
她有点印象,刚来锦江的时候,师父还参与过重光塔的建造。
宋连淮道: “要是直接将你们带去军营恐怕不妥,重光塔离军营不远,这处地方也算隐蔽,很适合你们暂住。”
刚止住血,闻昭“嗯”了声,重新缠起了纱布。
两人交颈而对,身影在这屋子里仿若两具木偶。
宋连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就着昏黄的油灯,女子的脸庞被虚化,如梦一般在他眼前。
他声音微涩,道: “这是你送给我的油灯。”
很低,却刚好能被闻昭听得完全。
闻昭看向一旁的圆桌。
灯身似有修补痕迹,里面却是完好的,她刚送给他的时候是一盏七成新的油灯,现在估摸着也有五成新。
她收回视线,眼底泛红,却一言不发。
因为美梦与噩梦通常都是相伴而行的。
“明日……”
“明日我会早点走的,”包扎好后,她放下他的胳膊,轻声道, “不会耽误你们。”
说罢,她便起身往外走。
宋连淮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凳子,一时冲动,叫住她的背影。
“我们是不是,没有可能了”
窗外有月色攀进来,笼罩着女子单薄的身子。
却在下一刻,摇晃破碎,被连连震耳的惊呼声搅乱。
两人还没清楚是什么情况,只听杜仲在外敲门,喊道: “少爷!好像是刚刚那拨人来犯!是藏在锦江的一波兵力,重光塔没能防住他们!”
宋连淮道: “你去军营求援,我顶着。”
“少爷,让属下守在此处为好!少爷若是遭遇不测,军营没了主心骨,恐怕会更挡不住敌军!”
“不要废话。”
宋连淮下了最后通牒,杜仲知道这人一向倔,只得快去快回。
闻昭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 “我……我可以做什么”
宋连淮将甲胄穿好,留出一束目光看她,道: “你哪都不要去。”
她点点头,将桌上的剑递给他。
宋连淮接过,毫不犹豫拉开门,奔入混乱的黑夜里。
冷风阵阵,顺着门缝渗进来。
闻昭实在心慌,将门闩插紧,不断踱步等待着。
窗外火光漫天,惨叫声,炸裂声不绝于耳。
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深入战场。
她躲去床榻一侧,寻了个隐蔽的位置,忽然大门被撞了开来,那人重重摔倒在地,而后单臂艰难撑起半边身子,一手拍打着胸腔,吐出一口黑血。
看起来伤得很重。
闻昭看他的装束,本以为是自己人,准备上前帮助,却听得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与他们在林中遇到的人一样,一口蹩脚的方言。
她立刻警惕起来。
但那人很快察觉到了屋里还有其他人,很快挣扎着站起身,鹰一般敏锐的眼,扫视着屋里各处。
闻昭没有退路,眼看着那人越来越近,她看到了圆桌那盏油灯,身子灵巧从他身边闪过,在那人冷笑着杀过来时,拿起桌上的油灯,朝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玻璃碎片在他头顶炸开,火烛点燃了他的发顶,他嚎叫着捂着流血的额头,使劲晃了晃脑袋,更凶狠的提着刀就要冲过来。
屋外闪过一道冷冽的剑影。
轻松割裂了哇哇大叫的那人的脖颈。
那人瞬间歪倒在地,失了生气。血腥气蔓延开来,充斥着闻昭的鼻翼。
她看向那道剑影的来处。
靠在门边的男子脸色苍白,手腕无力,握不住剑柄,慢慢蹲坐下去。
染血的剑倒在他脚边,更有从他身上坠下的一滴一滴的鲜血,逐渐汇流成痕,流向闻昭月白的裙摆。
他有气无力的指了指墙边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道: “箱子里有药,钥匙在箱子底下。”
闻昭连忙跑过去,翻箱倒柜的找药。
间隙里,听宋连淮竟然在笑,断断续续的笑, “原来阿昭。”
“这么厉害啊。”
*
幸好敌军不多,杜仲的支援也来得很及时,他们估计是没料到落单的一小部分人也有这么强的战力,准备趁其不备来清剿。
于是闻昭又开始给宋连淮包扎。
这次的伤显然比上次要重许多,伤上加伤,那人额头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连淮上下打量她,问道: “他有没有伤到你”
闻昭摇摇头,见他轻“嘶”一声,手上的动作又放柔了些。
他们并没有回到那个话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聊的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少年衣裳大敞着,身上好几处还在流血,也顾不得避什么嫌,闻昭在他腰腹处擦药止血。
他似有若无的收着腹部,凉意丝丝缕缕入体,他却感觉浑身燥热。
他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不是晕血吗”
闻昭擡起眼看他,他这才发现,女子强作镇定,实则嘴唇已经泛了白。
然而她只是道: “间歇性发作的。”
晕血哪有间歇性发作这一说。
宋连淮失笑,习惯性的想抚上女子的后颈。
手却忽然停在空中。
血止住后,闻昭起身,拿过一条长纱布,两手环住他的腰身,为他裹住伤口。
少年身型高大,她颇有些吃力,便更靠近了些。
宋连淮却连呼吸都开始刻意,闻昭的乌发散落在他肩膀处,带起一阵痒意。
一圈又一圈。
直到闻昭离开他身侧,他居然有些懊恼。
若是伤口再多些就好了。
然闻昭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桩事,她担心锦江的战况,便问道: “藏州果真留了后手”
“是我们太大意,三月兵败,想着他们再也翻不出水花来,便没有着重搜查他们的兵马。”他眉眼间全是愧疚,道, “没想到他们舍下三城六部,只是个诱饵,我们中了计。”
“刚才那些人,定也是漏网之鱼。”
“圣上可安好”
如果圣上在此时驾崩,影响的将是全部大军的士气。
“圣上一向康健,要么是朝中逆贼的虚假谣言,要么,”他沈重起来, “是有人投毒。”
宋连淮穿好衣裳,却又顿了顿。
她看出了那人的异样,道: “怎么了”
宋连淮伸出另一只手, “这只好像有伤。”
于是闻昭又一次忙活起来。他这只手的伤口比较小,原本并不需要大费周章的包扎。
“已有一城落入敌手,我怕,”他道, “我会守不住锦江。”
“现在战况如何”
问出了口,闻昭才发觉有些唐突。可他并不介意,直言道: “锦江的城墙年久失修,恐怕扛不住火石。而且就今日来看,我们的重光塔也是不能用了,需要修覆才能启用。”
闻昭听着,一个荒唐的念头就此冒出。
“我可以与锦江的工匠一起,助你们修覆重光塔。”
这是个很大胆,很冒险的想法。
宋连淮原本想拒绝,又听她道: “重光塔是我师父建造的,由我来修覆,定会事半功倍。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危,就如今日一般,我可以保护自己。”
而后她声音弱了下去, “再者,我也不是一个人。我是和你一起的。”
前面的都没有打动宋连淮一分,偏偏这最后一句,直直撞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耳尖有些烫,在女子灼灼的目光下,终是松了口,道: “那你要答应我,时时刻刻,都与我在一处。”
闻昭郑重颔首。
铛梨与阿庆会被送到通县梁家暂住。
第二日晨起,闻昭换上一身干练的玄黑衣裳,宋连淮拿来一套甲胄,对她道: “我帮你穿。”
闻昭擡起双手,乖乖的由他摆弄。
“怕不怕”
宋连淮一双漆瞳,似燃着火,直勾勾的盯着她。
不怕是不可能的。再假装镇定,闻昭指尖的震颤还是出卖了她。于是她道: “怕。”
与昨日的宋连淮一样的回答,只不过此刻对调了身份。
“我知道昭昭很厉害的。”
宋连淮低低笑了一声,为她穿好甲胄,却没有立刻与她隔开距离。
他指腹将她白皙的脸庞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灰尘带走, “怕就跟着我。”
闻昭道: “好。”
他们此刻不再是闹着别扭,怄气的情人,而是并肩同行的战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
守住锦江,守住脚下这片土地。
用他们各自的方式。
宋连淮俯身抱住了她,用力的把她往怀里按。
“这次没晚。”
他闷声道, “这次我与你站在一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共同面对。”
闻昭一楞,想到他们在通县表明心迹时,还有在围猎场时,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但只有此刻,他是第一次做到。
她便攀上他的脖颈,回他的拥抱。
“好。”
那就让他们所向披靡,战胜所有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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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收尾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