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周俞川见到闻昭的第一句话就是, “悔了”
下人很有眼力见的避了开来,罕见的,周嘉杏也没来打搅他们。
五更天,天色已有晓白之势,屋内灯火昏黄,烛光摇曳,影子镶嵌在窗台上。
闻昭此时眼还是红肿的,抽泣声清晰的推着时间,一点一滴逝去。
周俞川蓦然一问,打碎了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情绪。她声音还哑着,好久才回道: “悔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周俞川轻饮了口茶水,两指转着茶杯,垂着眼道: “迟了。”
闻昭却是道: “我要回锦江。”
“宋连淮有万俟家撑腰,不多日便可重掌兵权,会随我一同出征。”
他的话好似一把刀,凌迟着她千疮百孔的血肉之躯,神色却是淡然的, “此战若胜,他便是有功在身的朝中重臣。”
闻昭不应,静静听着。她将头埋很的低,周俞川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因家事为难,你可知晓”
像是死拽着,不愿就此放过她一般,周俞川执拗的问着。
“我是宋将军权衡利弊时,可随意舍弃的一方,我知不知晓,有何紧要”
闻昭自嘲般笑道, “我人微言轻,不该评断朝政。殿下只需告诉我,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走就好。”
“宋连淮拿走了你的一切,你便就此放过他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音调飘忽不定, “我的一切”
“你的清白,名声,你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周俞川道, “你的感情。”
他总是这样,从不会与人共情,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闻昭摇摇头,道: “我的生活没有他,也可以过。”
“至于其他的,”她顿了顿,道, “如果非要算清楚,那该要算到何时去。”
周俞川道: “我要扳倒的人是宋子午。”
话题转变的太快,闻昭不由得问道: “什么”
“锦江那几个工匠还算是好利用,只可惜他们眼界太窄,没见过世面,死的便快了些。要这样算,我抓他们的时候,打得还是你的旗号。宋子午倒台,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他很有耐心的解释了一番,最后轻声道, “我不能让周嘉杏去和亲。”
“我还真是,”闻昭笑了笑,看不出情绪, “很好利用的。”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沈默。
“官场如战场,尔虞我诈,机变无定,没人会把感情当作筹码。”
周俞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不忍。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上次一时冲动,已种下了劣根。
他压抑着自己,别开眼,道: “早就提醒过你,宋连淮不是例外。”
“他有难处,也有抛不下的家族荣辱,他无法兼顾你。”
但我可以。
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但他生生咽了回去,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你便也自私自利一点。”
闻昭笑了,脸庞被灯火映的有些苍白, “我果然不适合这里。”
周俞川忽然摘下了那枚玉扳指。玉扳指透着玲珑的光,从他修长的手指上滑落。
停在闻昭的面前。
象征着荣华富贵,万人之上的玉扳指,就这样躺在他宽阔的手心里,由着他递向旁人。
“既然不需要感情,”女子的目光拂过他手心,又轻又柔,带起一阵痒意, “那便和我互惠互利。”
他只觉指尖都在发麻,见闻昭没有出声拒绝,继续着, “太子妃这个位置,总得有人坐。与其让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世家女,不如给你。”
“我知你心中顾虑。你喜静,不爱勾心斗角,那我便不纳妾,东宫只接纳你一人;若你往后也不爱莺莺燕燕,那我便散了这后宫又如何。”
“我与宋连淮不同。”
他慢慢道, “只要我想,我可以做到任何事。因为,我是太子。你与我在一处,任你到天涯海角去,我都有馀力陪着你。”
闻昭略有惊异,看着他淡漠的眼,道: “那殿下,你的利在何处”
周俞川一梗,随口道: “日子还长。”
是啊,他想要的利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没想清楚这些,就已经对合作夥伴抛出了诱饵呢。
闻昭喃喃着,重覆他的话: “日子还长。”
“那我为何还要将自己困在京城”
她仍然没有改变想法,道, “这天下比我更适合当殿下的棋子的人,数不胜数,殿下何故偏要找一个只会惹祸的人”
周俞川看了眼自己递出去的玉扳指,俗气之物,难与月光争辉。
“殿下,我心有不甘。”
她微仰着头,看着漆暗的屋顶, “但我只想逃走,我什么都没有。”
“县主这个身份,对我而言,只是无尽的枷锁。”
眼泪倏然滑落。
“我想走我该走的路。”
*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闻昭就收拾好东西要走。
周嘉杏自知无法挽留,便也没有开口,只是在一旁嘱咐这嘱咐那,最后泪眼汪汪的说,她一定会去锦江的。
有朝一日。
而周俞川则是说他要带兵往锦江方向去,锦江是边城,也是距离藏州主城最近的地方,最适合休养兵马。
便可以顺路送闻昭一程。
闻昭只得答应。浩浩荡荡的大军围着她这一辆小马车,安全感十足。
至于宋连淮会去哪里。
闻昭没问,周俞川也就默契的没有再提过。
出城前,皇帝亲自前来送行。
他站在巍峨的城墙上,俯瞰着千万人马的大军,整整齐齐排成一个方形梯队,由各自的主将率领着,齐声高呼必胜之辞。
浩瀚无边,震耳欲聋。
每位主将都有属于自己的旗帜,飘扬在碧蓝的青天下,天光大亮,银色的甲胄闪着炫目的光。
宋连淮便在其中。
少年迎着朝日晨光而来,雄骏的战马上,他昂然端坐,战袍肃穆,玄甲明光,烈火般的披风扬在风中,手中的长枪一片清寒,在晨曦下,斜指向天。
闻昭放下车窗的珠帘。
周俞川单独安排了一队人马跟着她,先将她送出城外。
宋连淮在这时才浅浅回了头。周俞川刚好策马入列,始终直视前方。
他这些日子有很多想问的东西。
可他还是没能问出口。
直到带兵出城时,宋连淮与周俞川骑在一处,他涩着声音,开口道: “她还好么”
周俞川冷冷瞥过他一眼, “她很好。”
他知道闻昭一直住在周俞川的碧色里,也猜到周俞川定是和闻昭说了什么。但他似乎,没有什么立场去关心她。
于是他道: “我不会与万俟玉成婚。”
周俞川道: “你不该和我说。”
他承认,在宋子午告诫他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因他早就决定要为闻昭放弃前程,只想与她相伴到老。
他可以,但是宋氏不能因他而没落。
宋连淮想清楚后,没有来得及与闻昭解释,便拜访了万俟家。
此后几天,他脱不开身,却一直忐忑着。
他身不由己。
“你还记得,在通县时,我因你受伤,伪造刺客闯入的假象。那时你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周俞川颔首。
宋连淮苦笑道: “我以为我并不需要你的施舍。”
曾经心高气傲,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受过这一番了。
马蹄声依次破开丛林中长久的寂静。
“她已经回锦江了。”
似是猜到了宋连淮想让他如何还这个人情,他道, “你不必再挂念她。”
“等打赢这场仗,我就去找她。”
宋连淮为自己攒着心气, “最后一次。”
“你做不到。”
“只差一点。”他转而道, “你带兵驻扎于锦江之外,若能多照顾她一点,这个人情我们便一笔勾销。”
周俞川没应声,但宋连淮已经自顾自的策马疾驰而去。
风声鹤唳,鸟雀惊起,林中一阵刺耳的喧嚣。
他扯着缰绳,独自往另一条路赶去。
*
出了京城最后一道关卡,闻昭探出头,看到老旧的城墙上,处处凌厉而斑驳的痕迹。
不过一墙之隔。
她却感觉此行如黄粱一梦,方才惊醒。
城中还是依旧热闹着,她独自坐回马车里,遮起一片青天白日,拢过阴影,覆上马车各处。
她长而久的思考着,巍然不动。
马车颠簸起伏,尘土飞扬,速度极快的消失在了关卡外。
直到正午的热意开始泛滥,有汗珠在她乌发处凝起,她扯过锦囊中一块碧绿色的手帕,怔在了原地。
她恍然大悟。
她在乎的不是宋连淮究竟对她失信过多少次,而是恨这不平等的一切。
宋连淮是高门望族,而她只是一介布衣百姓,是为云泥之别。
她想起曾经的一点一滴。
无不昭示着,他们二人的身份鸿沟,难以逾越的界限。
是因为,本就没有可能。
所以无论做过多少承诺,多么恳切,该不算数的,总会不算数。
本就不是他们二人能掌控的。
她应该早早的明白这些,就不会一次次的误入歧途,骗自己,或许可行。
手帕顺着车窗,飞进了漫天尘土里。
迅速的腾空飞起,折转,而后消失。
她想。
这场荒唐的白日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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