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台
建章宫内吵了几天几夜未曾停歇。
朝中分了两派:一派以周俞川为首,提议出兵南下,收服藏州永绝后患;一派以宋子午为首,主张议和,将公主送往藏州和亲,可避免战事。
两派各执己见,僵持不下,吵得皇帝头疼。
盘龙宝座上,皇帝揉了揉眉心,高阶之下,一身玄色朝服的宋子午正与其馀朝臣辩驳的脸红脖子粗,丝毫不顾及他这个皇帝还在场。
宋子午是文官,主张议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皇帝也更倾向于他。奈何吵了好几,宋子午都不能替他拿出什么压倒出兵一派的有力理由,他只能尽量拖着。
自他即位以来,天下太平,从无战火,他也并不想冒这么大的险。
“你们一个个尽想着打架……你们可曾考虑过边疆百姓”
尽管已经重覆过无数遍,宋子午还是不厌其烦的提到这一点, “当年先帝与藏州打过数次战役,百姓民不聊生,居无定所,何其可怜。皇上!”
他转而道: “皇上,仁政抚慰百姓之心,才能统御国家之势!”
“宋掌院慎言!”
一武将道: “难道牺牲弱女子换天下太平,就是宋掌院口中的仁政宋掌院怕不是想越俎代庖,替皇上把这决定做了”
“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历来和亲便是当朝公主的宿命,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首当其冲的该是我们这些男子!”武将冷哼一声,朝皇座单膝下跪,作揖道: “求陛下即刻下旨,由太子殿下与宋将军带兵出征,藏州蠢蠢欲动,夺得先机刻不容缓!”
周俞川便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眼见底下又要吵成一锅粥,皇帝威严施令: “行了。”
他冷冷瞥了一眼宋子午,暗叹其无能。他以为凭借宋子午这股能说会道的劲,早晚能说服得了朝臣,因此早早就把周嘉杏接进宫软禁起来。
没想到,局势没有半分松动。
“太子。”
他知晓周俞川定不会同意和亲一事,便问道: “你以为边城百姓该如何”
若是开战,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若是周俞川给不上合格的答案,他大可就此折中,承诺公主和亲三年后,便派兵将公主接回,如此一来,朝中当再无异议。
男子鹤立松身,眼中无波无痕,目光便隔着众位朝臣,居高临下的落在宋子午身上。
他没回答皇帝的问题,旁侧的乌显上前一步递上一封奏折。他接过,道: “陛下,儿臣已查清围猎场那日混入其中的藏州奸细姓甚名谁,并已押入大牢,尽数交代完全。”
皇帝一喜,忙道: “快呈上来。”
然皇帝看过后,却怒极,挥袖将奏折甩下高阶,奏折一阶一阶自楼梯翻滚而下,最后滚在宋子午脚边。
“大胆!”
诸位朝臣皆面色一变,纷纷跪在地上,不知所以然。
皇帝擡起发颤的手臂,指向宋子午。
“逆贼!通敌卖国,铁证如山,你还有何可辩驳”
宋子午连忙捡起奏折,一目十行扫过去,目眦欲裂,大喊道: “陛下明鉴,这是诬陷啊!微臣入朝为官三十载,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实乃清白无辜。这些奸细我从不识得,甚至从未与藏州有任何干系,何来卧底一说!”
“那你又该如何解释,你的人遍布各地,监视太子微服私访的行为”
皇帝怒敲扶手,叩响玉扳指。
宋子午自知自己虽无此心,目的却也不光彩,这个节骨眼上全盘托出定得不了一分好处,指不定还会把宋连淮拖下水。
他只强横道: “微臣绝无谋逆之心!”
周俞川睥睨着他,扫过曾支持他议和的其馀朝臣。其中包括礼部尚书,如今只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埋着头不敢言语。
“陛下,儿臣愿以人头担保,奏折之上,句句属实。”
他微擡下颌,仿若眼前是无数蝼蚁。
皇帝闭了闭眼,沈重道: “将叛国贼带上来。”
侍卫行动极快,不过一刻钟,便带来了三个身上满是血迹的男子。
宋子午细细端量着三人,确认其中没有自己的人,刚放下心来,便听其中有一刀疤男道: “哼,我大藏州都是有骨气的铁血男儿,任刀任剐随你们便,我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一个字!”
其馀二人却是吓白了脸,连连叩首求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你们且如实道来。”
于贲以为自己或许还有命可活,急道: “是这位……这位大人让我们做的!”
他指向宋子午,皇帝瞬间黑了脸,道: “如何做”
“曾在锦江时,我们听命于宋知县与陶刺史,来到京城后,我们才知道这位大人才是幕后主使!让我们大揽钱财,招兵买马,以金海棠之剧毒谋害朝中武将!所以其馀二位武将皆身死,只有宋将军活下来了……”
“胡说!”
宋子午铁青着脸,嘴唇抽搐着,缓过气来破口大骂: “你竟敢诬陷我儿!我宋氏三代忠臣,尽忠竭智,以效朝廷,自认对得起陛下,对得起上苍!我等万事以国家为重,以民为先,从来不行苟且之事!此等毫无根据的诋毁之言,你如何能说得出!”
于贲一时被吓住,心虚的低下了头。毕竟太子只教了他这样的话术,说了便可活命,他也没管那么多,哪有招架之力
“够了!”
皇帝任用宋子午三十馀年,他是何种人物,皇帝心里已有定数。只是此时人证物证俱在,宋子午片面之词太过单薄,难以令人信服。
他略显疲惫的摆了摆手, “拖下去斩了。”
轻飘飘几个字,便就此定人生死。
于贲惊慌失措,挣扎间看向周俞川,道: “太子殿下救我!救我!”
不过将死之人的徒劳之举罢了。
哪怕之前周俞川做过什么样的承诺,此刻他也只是轻掠过于贲一眼。就那一眼,于贲便知道,这事再也没有回转的馀地。
他怎么敢与虎谋皮。
“宋子午。”
皇帝冷声下令, “此事尚且有疑点,需再行彻查。但私用兵马,忤逆太子罪名已定,自今日起,便告老还乡吧。”
“陛下!”
皇帝起身,迈入屏风后,声音幽幽从里间传出,满堂哀叹。
“散了罢。”
*
宋氏倒台,朝臣自然全部站在了周俞川那边,再请上奏,皇帝便没了和亲的念头,下旨一资历深厚的老将与周俞川一同出征,收服藏州。
也没有提过任用宋连淮的事。
因此在外人看来,宋连淮没了宋家庇佑,也不得重用,空挂一个将军的名头,没有实权,与平民无异。
这个消息如狂风骤雨般,霎时席卷了整个京城。
宋氏乃是百年世家,一朝倒台,城中便开始了沸沸扬扬的议论,论宋氏究竟是一时失意,还是就此消失在史书上。
有好事者道: “谑!这可不得了,从前这桩婚事,是万俟家高攀宋氏,这下可不得了,万俟家定会想方设法的退婚,免得惹上一身骚!”
“哎,我看未必,”另一人道, “这万俟家与宋氏可是交好十馀年的高门大户,若是万俟家执意要帮宋氏渡过此劫,宋氏来日东山再起也未必不可能!”
“这就要看万俟小姐是否对宋将军情根深种了!”
“就看宋将军会如何抉择了……”
“……”
大街小巷如潮水汹涌的各式言论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宋连淮一边骑马往宋府赶,一边挑拣着听了几句。
什么高攀,什么渡劫,什么抉择。
宋氏必不可能会落魄潦倒。
少年手握缰绳,纵马自密不透风的人流中踏出一条道路来,蹄如急雨,仿若要将那不怀好意的议论声都踩在地上。
有人认出了他,便高呼道: “是宋将军!”
漫天金光便洋洋洒洒的落在他身上,少年乌发飞扬,金光在他身上飞速叠代。马儿矫健,更显他身姿挺拔,英气不散。
迎着万千道极长的注目礼,宋连淮赶回了宋府,一冲入大门,便见有官兵正从屋内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面不改色的从他身边经过。
他本还抱有侥幸心理,此刻尽数跌入谷底。见了那道矮胖的身影,他问起了缘由。
却已从宋子午暗淡无光的眼眸中看到了所有答案。
宋子午仿佛一夜之间便老至白寿,扯过他的手,眉眼间馀下的,全是不甘。
他此前暴躁不定的脾气好似也被冲散了般,竟是语重心长叮嘱宋连淮道: “我宋氏全族荣辱,此后便交在了你手里。”
宋子午粗糙的掌心握得他发疼,他却麻木到觉不见痛感。便在这时,这句话牢牢压在了他身上,像一座巍峨的大山。
“没了阿爹,你一个人,便要想方设法建功立业,还阿爹以清白。”
那年迈浑浊的嗓音狠狠敲打着他的心, “周俞川手段阴狠,你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计,万事且小心应对着。”
皇帝要宋子午即刻告老还乡,他便一刻都不能多待。他便想借这收拾行李的间隙,多嘱咐宋连淮几句。
他回忆着,忽然想起了那日朝堂上发生的事,继续道: “从此之后,你万万不可沈溺于儿女情长。你要知道你肩膀上担着是的什么,孰重孰轻,你要分得清,别犯了糊涂。”
“阿爹最后给你指一条明路,”宋子午道, “万俟家或许可助你一二。”
宋连淮却像一座石狮子,看着四散的家,动弹不得。
“行初,别让阿爹失望。”
这是自他记事起,宋子午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喊他。
也是他唯一一点,能察觉出来的,可以接受的父爱。
他也明白了,他身上压着的那座山,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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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咯小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