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莲
周嘉杏这晚睡的很香。
一觉起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不慌不忙的伸了个懒腰,找卢娘要了盘果脯,才穿衣下地,迎着大太阳去找闻昭。
她端着果脯蹦蹦跳跳往正殿走,在墙角一探头,却见门外堆着好几个大包裹,卢娘正给包裹打着结。
意识到了什么,她赶忙放下果脯,跑过去问道: “这是在干什么”
卢娘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殿内,一言不发,情况一目了然。
周嘉杏也向殿内看去。
里面一个素色的身影在不停忙碌着整理角角落落,寝殿早已恢覆了从前未住过人的模样。
她边走边道: “阿昭,不是说好多陪我几日的吗”
走到女子身边,她扫过圆桌上堆着的各式物件,有她们为了纤云楼宴会添置的绫罗绸缎,发簪珠钗,也有各类崭新的生活必需品。最惹眼的,是那件她为闻昭定制的衣裳,其上放着她阿兄的玉佩。
这些都是她不愿意带走的东西。
周嘉杏红了眼眶,站在一旁,只觉方才的果脯都是苦涩的。
她哽咽道: “阿昭……能不能……”
馀下的话却是再难说出口了。
待女子转过身来,经这一夜,本就白皙的人似乎更白了些,面无血色,以至于显得格外憔悴。
周嘉杏以为她没睡好,担忧道: “阿昭先休息吧,这些东西卢娘可以帮忙收拾的。”
“我没事。”
一说话,闻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干哑的,声线都变粗了些。
“那……”
“我已经叫了马车,现下便要走了。”
她淡淡笑了笑, “多谢公主多日照拂,日后若有幸再见,闻昭再好生向公主道谢。”
周嘉杏揉了揉通红的眼,湿润感蔓延开来, “果真不要再待上几日么”
闻昭颔首,将那枚玉佩放在她掌心, “还有人在等我。”
出来这些日子,也不知营造阁究竟如何了,铛梨与阿庆可还应付的来,锦江那些工匠有没有再为难他们……
许多让她挂念的事。
“那,”周嘉杏想了想,还是道, “我送你出城吧。”
这本身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闻昭欣然应下,拿起画花钿的笔,在空中描摹几下,打趣道: “日后可再没有你这‘私塾第一’给我画花钿了,这样一想,真还有些舍不得呢。”
周嘉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晃晃悠悠挂在眼角, “这‘私塾第一’的手艺,岂是你想用便能用的!”
两人笑声连连,让这紧绷的气氛都松快许多。
周嘉杏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闻昭离开这件事。
闻昭只不过是想要回家去,去看望她的朋友与家人,况且她在哪儿,自己也一清二楚,路途遥远又如何,日后想见便能见。
想通后,她抹了把眼泪,便开始帮闻昭一起收拾行囊。
院子里鸟语花香,夏荷已经在水面上绽出了一圈圈涟漪,粉白的花瓣似乎也透着扑鼻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两人有说有笑的抱着行囊走出殿门,卢娘看到后有过片刻惊异,马上也被笑声感染了去。这段时日,卢娘也已经将闻昭当成了自家疼爱的小辈,不停与她说着路上要注意的事项。
而周嘉杏又不满卢娘的唠叨,一会儿插一句嘴,想要岔开话题。
卢娘看出了她的心思,偏偏不如她的意,说的更细了些。
闻昭沈默不语站在一侧,嘴角还弯着笑,却空有一腔孤冷,再回过神时,嘴边便品到了苦涩的咸。
她也不知这般情绪是因何而来。可能是,自师父过世后,她是第一次看见这般温馨的场景,并久违的,被这场景打动。
亦或许是昨夜。
她说过那番诀别的话后,清晰的看到宋连淮扯起的那抹带着讽刺的笑,那自骨子里散发出的高人一等的傲气,终于还是在她面前展现了出来。
从前,她只在宋连淮对着旁人时见过。
少年意气风发,狂言傲语,唯独在她面前会有所收敛,总是用最温柔知礼的一面待她。
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原本被填满的地方,一下子被全部收回。
什么都不剩。
闻昭看了眼三尺高的围墙。
难道只有离开,才可以让她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回归她从前平静的生活吗
她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
“卢娘,卢娘!”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打断了卢娘絮絮叨叨的安顿。她微微直起腰,表情有些怪异,问道: “我记得你在这儿也干了有小两年了吧,怎的还是冒冒失失的,没看见贵客在这里吗”
小厮连忙点头哈腰的认错,薄汗涔涔,道: “是……是御前的黄公公来了!”
御前的黄公公,就是那个在建章宫迎上来的小黄门,也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
卢娘一楞神,招呼道: “那还等什么呢,快把人请进来!”
闻昭似乎在他们忽然忙作一团的阵仗中,能看出来这“御前的人”的分量。她向周嘉杏问道: “黄公公可是来找你的”
周嘉杏茫茫然道: “若是要寻我,问过我阿兄就行了,怎还会让黄公公亲自来一趟”
说这句话时,她脸上多了些落寞,声音低了些,或是自言自语道: “可父皇怎么会寻我…… “
闻昭也不知该不该细问,正巧看到卢娘领着黄公公往这边来。黄公公年逾半百,白了胡子,无论走到哪儿都挂着老成持重的笑,让人挑不出错处。
御前的人,不但要会溜须拍马,还要揣摩皇帝的意思,自然处事圆滑很的。
他一见到闻昭二人,弯成一张弓的脊背曲的更厉害了些,谄媚笑道: “奴才参见栎阳公主。”
而后又很刻意的转向闻昭一拜, “清平县主。”
闻昭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地位与称呼,别扭道: “黄公公不必多礼。”
“哎!县主可别谦虚呀,”黄公公一甩手里的拂尘,道, “您近些日子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奴才以后可都仰仗着您呐!”
闻昭与周嘉杏对视了一眼,依旧是云里雾里的。
她与圣上不过见了一回面,怎么就成御前红人了
黄公公这才开始说明来意。
“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始终坚信高人就在民间,便创立了三年一度的上京工匠大会,由工部主办,提拔名匠重用。这不,半月后,便是举办上京工匠大会的日子了。”
上京工匠大会,师父曾经跟她提起过,但师父琐事缠身,不得空去,她便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已经过了三年了。
不过黄公公说的确是事实,据说上届大会上擢选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工匠,已然成了工部的主心骨。
这是师父没能去的地方,闻昭想,要不要替师父去看看这等盛会,也算又了了师父一桩憾事。
黄公公继续道: “虽然历来都是由工部负责,可也缺一个主持全局的人。陛下宽厚,以往按民意选拔,是万俟小姐当选,这次陛下考虑到您是新晋的县主,也是赫赫有名的工匠,功勋至伟,这次大会由您来主持,当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闻昭心下一惊,推辞道: “我无名无份,怎能……”
“无名无份您可真敢说呀!”
黄公公皱起眉,小声对她道, “您说话可得注意着点儿,您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这样说,岂不是打了陛下的脸”
闻昭立刻噤声,不敢再说。
“奴才的话算是传到了。县主这段时日可暂住在碧色里,也可进宫来,宫里会为您安排好住处。待大会准备周到了,再去跟陛下谢恩也不迟。”
黄公公作揖道, “奴才这便回御前了。”
“黄公公,且等一下。”
闻昭还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怕这次不问个明白,日后真操办起这事来处处受挫, “这大会往日是怎样办的会有多少人前来我究竟该做些什么事”
周嘉杏也想问些问题,不过她的关注点完全偏移,只是兴奋道: “那阿昭是不是得大会结束后才能回锦江了”
黄公公倒是个好心的,一一答道: “上届大会是由万俟小姐主持的,县主可去礼部尚书的府邸拜访万俟小姐,由她来与您交接。”
“至于会有多少人前来,那可说不准。只要肯毛遂自荐,有本事的工匠都会来试上一试。”
“您可与工部尚书顾天枫商讨大会具体事项。当然,这些细节,万俟小姐应该都会教给您。”
一提到这位“万俟小姐”,黄公公的笑意就深一分,闻昭记起,那日她与宋连淮遇到的那两位姑娘中的一个,应当就是宋连淮的未来新妇。
万俟玉也不知是不是听信了周之和的话,认定她与周俞川有什么关系,故而与她说话时,总是似有若无的暗示着宋连淮什么。
看来这位万俟小姐,定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但总归是避不开。
黄公公回答周嘉杏的话: “回公主殿下,是的。”
周嘉杏扬起笑,拉过闻昭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阿昭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于是那些刚打包好的行囊又被搬回了寝殿内。
闻昭坐在桌案前,想先将要做的事罗列出来。
翻找笔墨纸砚时,那一沓从锦江带来的宣纸里,掉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背面隐隐有墨迹渗出。
她动作一顿,拾起那张纸,打开一看。
那是她从锦江出发去通县的前一晚写下的,自己猜测的有关宋连淮的全部身份信息。
那时她便想着,从通县回来后,就再也不要和这般捉摸不透的人物往来了。
纸张边缘被她压的发皱。
那时的想法是对的。
不过现在遵守以前的想法,应该也还不算太晚。
她忽然很庆幸。
这莫非就是师父常说的及时止损
闻昭将那张纸摊的平整,笔尖于砚台轻蘸,在最后一行加上一句话。
“及时止损。”
而后她将墨迹晾干,把纸张压在砚台之下。
理清思绪后,她认认真真写起了任务事项。
当务之急,是要去拜访万俟玉。
其次,便是去寻工部尚书顾天枫。
最后。
她忽然想到,既然各个地方的工匠都能前来,那铛梨与阿庆会不会也来。
这样一想,她心底便生出几分期待来。
盼着,这半月的时光能过的快些,再快些。
*
三年一度的上京工匠大会将由陛下亲封清平县主来主持的消息不胫而走,黄公公从碧色里后离开后不过半日,就传到了礼部尚书府中。
云黛不知那清平县主究竟是何方人物,但上届大会确是由自家小姐主持的,乃是众望所归,陛下龙颜大悦,将下届的大会也交给了小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自家小姐又是个惯爱争强好胜的,哪能咽的下这口气,若是清平县主来府上拜访,恐怕是不会好受的。
云黛边清扫院落,边往里屋的窗子瞥着。万俟玉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铜镜前摆弄首饰,此刻也不例外。
云黛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新戴的金缠丝珍珠钗,好像是宋掌院替宋将军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正出神的想着别的事,扫帚掸起的灰尘不慎覆上裙摆处,她低呼一声,刚要躬身掸灰,便听得自窗边传来的一道娇柔的女声: “云黛,你今日可打探到宋将军的行踪了”
方才云黛被遣去将军府给宋连淮送广寒糕,是万俟玉用一整个上午才勉强做出来的,为的便是讨好宋连淮。
可云黛不敢说,自己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进去,被人以宋将军不在的理由赶了出来,广寒糕也倒在了地上。
她只得硬着头皮道: “将军府的人说,宋将军的行程乃是绝密……”
话音越来越低,万俟玉的那抹笑愈来愈淡,仿若将冬日的冰雪都揉了进去。
她扶了扶那支珍珠钗,铜镜映出她被珍珠钗映衬的格外昳丽的容色,她盯着镜中人看了好一会儿,寒意这才散去了些。
万俟玉挽袖起身,道: “罢了。”
云黛终是得以松一口气,院落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她要去将扫帚放回原处。
“我阿爹说,”万俟玉走到院子里,避开刺目的日光,身子陷在阴凉处,看着不远处驻足的云黛, “今日清平县主会上门拜访,询问我有关上京工匠大会的具体事宜。”
那口气在喉间哽住。云黛顿感又一波考验即将来袭,轻声问道: “小姐要奴婢去请曲小姐上门来吗”
果然,万俟玉颔首道: “对。”
“不仅是曲小姐,将那日宴会上的女眷都请过来,说是……”
她顿了顿,转眼看到那偌大的莲花池,继续道: “来参加我的赏莲宴。”
云黛应和告退,心道,如她所料,清平县主来这一趟定是不好过的。
万俟玉却忽然又补上一句: “给宋府也送一张请帖过去。”
小姐想请宋掌院来赏莲
云黛尽管糊涂,却不敢有异议。
*
闻昭上午给礼部尚书府递了拜帖,很快便收到了回帖。
帖子上是万俟玉小巧娟秀的字迹,说是刚好下午她会办一场赏莲宴,会邀请诸家贵女前来赴宴,议事也热闹。
可若这京城中响当当的门户要办什么宴会,早就该传遍大街小巷才是,而这很明显是知道她来拜访之后,故意设的宴。
目的不言而喻。
她那日和宋连淮出现在一处,是太惹眼了些。
本是说好宋连淮不露面的,不曾想少年毁约毁的那样快,她拦不住,便为今日埋下了此等祸事。
周嘉杏一早便入宫去找周俞川了,她也只能一人将这赏莲宴应付过去。
去礼部尚书府前,她将这一身素雅的珠翠全都卸了下来,换上一支没有任何矫饰的钗子,挽起扶云髻。
卢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只知表象,不知其里,和蔼笑道: “万俟家的小姐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县主不必太过担心。”
闻昭不知该怎么和卢娘说,只好道: “我知道了。”
碧色里的下人拿闻昭当主子一样伺候着,妥帖的备好一辆华贵的马车,卢娘还给她配了位贴身伺候的婢子,看着很是机灵。
车夫也是个老手,不过片刻就将她送到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一拉开帷裳,她就看到一个婢子笑盈盈朝她走过来。
“恕奴婢冒昧,不知您是哪位小姐”
云黛刚才接待了不少贵女,穿金戴银的晃得她眼睛疼,此刻审美有些疲劳。看到闻昭那一刻,如一阵清风润过她的眼,女子清丽脱俗,一颦一笑都不失清冷矜贵感。
她却叫不上来这女子的名号,眼生的很,熟悉感却不假。
她以为自己太过疏忽,将这位小姐遗忘了去,却听女子徐徐道: “我叫闻昭。”
云黛讶然,脸上疑云密布,又见女子身侧一个丫头模样的婢子道: “这位便是今日递了拜帖的清平县主。”
云黛恍然大悟,忙恭维道: “奴婢眼拙,还望县主莫要怪罪。我家小姐就在莲池边,县主里边请。”
待主仆二人走远,云黛看着她的背影,脑袋都想的昏昏沈沈,才猛然发觉。
这位不就是小姐献给二皇子殿下的女子吗!
她心底大叫不好,莫不是清平县主发现是她家小姐所为,上门找茬来了
不同于云黛,万俟玉在看到闻昭的第一眼,就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她本只想给那位横空出世抢了她主持权的清平县主一点颜色看,这下倒是方便了她,好好治治这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的女子。
她挂着假笑迎上去,装作熟稔道: “原来我早就与县主见过了面。那日打招呼不够正式,今日倒是巧,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些体己话。”
闻昭回礼道: “万俟小姐不必客气。”
闻昭初入京城,自是不懂这些贵女们虚伪的交际。绿衣却在一旁看的真真切切的,见了县主还不行礼,已是大不敬,这位万俟小姐定是故意而为之。
她想出声提醒闻昭,又怕会让闻昭陷入更艰难的境地,只好忍着当旁观者。
万俟玉领着闻昭去了寅宾厅,一推开门,屋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贵女们齐齐看向这边。
闻昭被这数十道视线盯的颇有些不自在,以至于被万俟玉拉着坐在宴席上时,都是束手束脚的。
她的位置在最靠近主座的地方,离万俟玉很近,对面便是曲黎。
曲黎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自上而下反反覆覆打量过闻昭后,狐疑道: “你就是清平县主”
闻昭颔首, “是,我此番来是与万俟小姐商议大会事宜的。”
曲黎轻嗤一声,阴阳怪气道: “才刚当上县主,便如此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也难怪,陛下慧眼如炬,也没看出你德不配位,可真是百戏的人才。”
其馀贵女见状,纷纷不知所云。清平县主可是比她们都要高一阶的,按礼法,她们须得向县主行礼,如今废了这规矩,还给县主脸色看,当真无事吗
再看这位被刻意为难的县主,女子容貌清淡如水,听见这话也方寸不乱,笑靥如春,温声道: “幸得陛下擡爱,我才当了这不值一提的县主。小姐若有提点之言,可一一道来,以全陛下未解之惑。”
闻言,曲黎面色一白,一个字都怼不回去。
贵女们都觉着这县主可真厉害,能与平日里牙尖嘴利的曲黎平分秋色,也是让人刮目相看的一号人物。
万俟玉淡然的喝着茶水,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觉着闻昭也不是个软柿子。
她刚想出声解围,便听得门外小厮一嗓子:
“宋将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