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
闲云冗散，朗月高悬。
乌显受周俞川之命在府外等宋连淮，却许久没见人，一面焦灼，一面又不敢去院中打扰。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听杜仲说，刘铅不肯现身，这位宋将军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让刘铅连滚带爬前来自投罗网。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在府外站的腿都麻了，终是想起周俞川的命令:绝不能让宋将军留在此处。
他没了办法，只能去找宋连淮。
乌显对碧色里的构造还算熟悉，三两下便摸到了寝殿附近。他左顾右盼着，却是在那一池荷花边寻得了孤身而立的宋连淮。
他想象中的场景是，宋连淮与闻昭正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这才不愿离开。没想到，现实却是大相径庭的。
乌显慢慢走过去，甚至感觉离那人越近，周身就越被寒气包裹。
“宋将军，殿下还在等您。”
他埋头作揖，硬着头皮开口。
宋连淮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道: “不用他等。”
乌显感觉莫须有的冷汗正涔涔冒着，擡起头，才发现男子眼下竟生出两片淡淡的青灰来。
他顿然想起，刘铅的故乡距离京城山遥路远，恐怕宋连淮是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宋连淮有些疲惫的垂下眼睑，倦意显然，却又没什么困意，只是脑海中不停回响着闻昭的那句话。
—— “有缘无份罢了。”
他在听到那句话后，有过一刻的茫然无措，想要立刻冲上去拉住她的手问一句原因，又怕她真的说出来原因后，自己会有多么失控的举措。
不知何时，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这股冲动劲。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身上有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宋子午的影子。
他拼命的赶回京城，一心一意想与闻昭共克难关，甚至已经在谋划他们长久的未来。
可闻昭说，他们有缘无份。
说，她无所求。
思绪已经沈入海底，看不见光亮。乌显忍不住出声道: “宋将军，殿下说……”
“走吧。”
宋连淮只扔下两个字，便扬长而去。
他果真妥协了吗
这是周俞川的私宅，大门为谁而敞，要留下谁，当然是周俞川一人说了算;宋连淮就算有通天的本领，再狂傲不羁，也不会拿这件事跟周俞川叫板。
这是乌显一人的想法。
殊不知，宋连淮就是这种，不把周俞川放在眼里，已经为了大大小小的事跟周俞川叫过无数次板的人。
待乌显放心离去后，宋连淮策马飞驰过大街小巷，硬是绕了整个碧色里一大圈，才甩开了乌显的眼线。
他瞅准紧靠寝殿外的围墙，一跃而入，黑色身影在月下奔走，在檐上几乎连成一条虚化的残影。
他今日身着银丝滚边竹叶纹玄黑窄袖绸裳，行动便利，却在关注寝殿灯火是否全熄时，手臂划过一条锋利的枝桠，破开夏日的薄衫布料，一条红痕大剌剌的现于夜色之下。
他吃痛蹙眉，却一丁点儿声响都不敢发出，草率的用残馀的布料在伤口处缠绕几圈后，便算是抑制住了弥散的血腥气，找了个宽敞隐秘的地方轻巧落地。
几只原本安静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被这阵急促凌厉的风惊起，嘶鸣几声后煽动翅膀飞离。
闻昭蓦然睁开眼。
她一向浅眠，此刻被吵醒后也只是困乏的揉了揉眼，里衣单薄，她便披了件淡粉色的外衫，想下床塌去关紧窗户。
路过茶壶，她觉着口渴干涩，便又喝了杯凉透的茶水。
月色窈窕，从窗外一寸一寸的攀进来，如轻纱坠地，晕开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华。
借着月色，闻昭轻手轻脚的去往窗边，生怕吵醒了侧殿的周嘉杏。
那扇窗户正对着一棵茂盛的绿柳，扶风而舞，静谧如斯。
她垂着眼刚要关窗，却见月色什么时候变得稀薄了些，阴影覆下，如山洪倾倒，月色四散溃逃。
她诧异擡眸，措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极淡漠，无神的双目，眼下两片阴翳深沈，藏起无数想要说与她的话语。
那抹月色却好似在他们四目相接的这一刻，游进了少年的眼里，化作明亮的光点，为他带去了生机。
月亮在他的头顶。
但因为过于遥远，在闻昭眼中，失去了与少年分庭抗礼的资本。
分明刚才的茶水味还在喉间尚未散去，闻昭却忽然觉得喉间干涩无比，像是久久未逢甘露的枯树。
她听到少年暗淡的嗓音在空气中漂浮，却是振聋发聩，响在闻昭耳畔。
“闻昭。”
他叫她，语调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我们谈谈。”
她好久才反应过来，宋连淮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
闻昭将外衫穿好，出门前又倒了一杯茶水喝。
也不是渴，就是紧张，没来由的紧张，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负了什么人。
她小口小口异常缓慢的嘬着茶水，稍一侧目，少年斜靠在大树旁，微阖着眼，双手抱臂，姿势潇洒恣意，安安静静的等着她。
磨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在树下相对无言，宋连淮近前一步，想替女子拢起自肩膀滑落的外衫。
闻昭也下意识擡起手，两人的手在冷空气中擦出零星炽热的火花，静默片刻后，视线逐渐交缠，变成了打开话匣子的钥匙。
“你是不是，”宋连淮将下一句话在心底酝酿许久，喉结上下滚了滚，才继续道， “不喜欢我”
情绪是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心防崩溃瓦解。
闻昭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轻声道: “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有结果。”
他心间一紧: “什么意思”
闻昭刚要张嘴，却听他一连串强硬的质问声:
“是因为万俟玉宋子午还是……周俞川”
“你觉得我没有能力连你都护不住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
他眼眶竟升起一片雾气， “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闻昭摇摇头，答非所问: “可是我想回锦江。”
宋连淮楞了楞，看着她。
她呼吸轻了些， “你会跟我一起去么”
没等那人有思考的时间，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替他做出了回答: “你不会。”
似乎连风都静默下来。
闻昭强迫自己做着最坏的打算，却莫名想着，会不会宋连淮会立刻否认她，再给她一块定心石。
可她分明在少年眼中看出了迟疑，心冷却下来，如那荷花池般，无波无痕。
宋连淮道: “现在不行。”
彻底截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
他去捉她的手，试图挽回些什么， “以后未必。”
闻昭却避开， “未必是指，未来或许可以，还是未来或许也不行”
“我……”
“我不会为了你委曲求全，做无意义的等待。”
女子话音掷地有声， “我说过，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知道，你也有。我不以任何理由阻拦你，你也不要阻拦我。”
宋连淮凭空生了怒气，一度横冲直撞的想到了他不在这些日子，是不是周俞川给闻昭胡说了什么话，否则为什么前一日还好好的，忽然就要与他分别。
抓不住的东西在流逝，他怒极反笑，探身拉过她的手，力道蛮横又强势，叫她骨节都泛疼。
“你的路没我才能走”他将那片细嫩的肌肤碾到发红， “那你为何要来京城那也是你的路你为了周俞川可以委曲求全，为什么为了我就不行”
“他跟你说了什么你才答应的我不信他会把玉佩交给周嘉杏，他那么薄情寡义的一个人，也会如此事必躬亲”
闻昭简直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声音都朦胧， “这与太子殿下有何关系……”
宋连淮笑着，眼神却刺骨寒冷， “或许就是有关系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猜测。仿佛就是愤怒的产物，没有什么逻辑。可能其中也有无奈，与无力感交织，便像烟火般炸了开来。
闻昭终于知晓他所想之事，觉得离谱至极，想解释什么，可她忽然有些累了。
她想告诉眼前人，她来京城是为了探寻他的身份，并不是为了周俞川;也想说，她不愿让他为了自己付出前途，也不愿让他为难，才出此下策。
可这一切都在宋连淮毫无道理的一箩筐质问中，失去了意义。
宋连淮这才惊觉自己的话有多么荒唐，连忙放开那只已经布满红痕的手，道: “抱歉，我不该这么想。”
好像确实迟了。
女子的眼眸比夜色还要深沈，情绪一一退去。
闻昭垂下眼后退一步，两手撑在腹部侧方，蹲身施礼。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她为了感谢他，第一次行礼，喊他“公子”。
“这世间有关情爱的大道理，师父没教给我，我也没能在这短短数月间悟出来。可我见过师父失败的婚姻，道路不同，选择不同，就会有难以磨灭的分歧，横亘在两人之间。我之前不懂，现在懂了。”
她平静的面色下，翻腾着汹涌澎湃的紧张感，还有声音中难以压制的颤颤巍巍， “就此别过罢。”
“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