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冰雪消融以后
    半日后。
    蜜思特菈魔法学院, 校长室。
    ——啪！
    紫杉木教鞭陡然落在桌面上，无辜的办公桌发出一声清脆的痛嚎。
    办公桌后，一位女性翘腿躺坐在皮椅中。
    女士头顶巫师帽, 身披黑法袍, 亚麻棕色的卷发被编成三股辫束在脑后。宽大的帽檐下，那张威严肃穆的面容，与校门口的石膏塑像别无二致。
    “……所以, 这就是你们远赴北国, 千里迢迢给我带回来一堆焦炭的理由？”
    祂的教鞭指向办公桌上那坨摊开着的丶曾经被称作《百药秘典》的黑色碳物质。如今, 这本隶属于学校大图书馆密藏的古籍，已经被『百万核爆』烧毁得面目全非。
    站在办公桌前受训的, 是两名身穿制服的学者。
    金色头发的那位像个滑头老狐狸, 一直眯着眼睛呵呵赔笑；黑色头发的那位则将视线别向一边, 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
    尽管校长室里的魔能恒温装置工作得很勤奋，但，教鞭抽在桌上的那一瞬，两名学者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我很抱歉，蜜思特菈校长大人, 没能及时制止吉瑞米是我的失职。”
    金发学者率先开口，语调甚是慷慨激昂。
    “如果我当时跟着他一块儿去北国的话，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您如果要罚，就请惩罚我一个人吧！”
    情到深处，他还假惺惺地摘下眼镜抹了把泪。
    蜜思特菈瞥了他一眼：“你是之前那个被误封了魔力的毕业生，叫什么……杰森·渥金？”
    “能够被校长大人记住姓名, 真是诚惶诚恐。”杰森微微弯腰行礼。
    蜜思特菈摆摆手：“伊茨学生的事情我听说了, 你的处分我也已经叫学工办撤销了。这里没你啥事，玩去吧！”
    “啊哈哈……校长大人, 那我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您看……”
    “找学工办报销。”
    “好嘞，谢谢校长，校长大气！”
    蜜思特菈干脆利落地打发走了杰森，随后，祂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吉瑞米——这位纵火的罪魁祸首，此时正事不关己地摆弄着手腕上的圣链。
    “今天，贝阿多丽丝教授从亚特兰蒂斯回来了。听说，由于某个爱耍小聪明的人出的馊主意，隔壁达柯尔港好像蒙受了不少灾难啊……”
    “真没想到，这个小点子王，居然能把我的《百药秘典》也给点着了……”
    帽檐下传来校长大人的质问。
    “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吉瑞米？”
    吉瑞米思忖片刻，忽然在指间搓起一团火球，一本正经地回答：
    “校长你看，圣链没封印我的魔力，说明我没有违规。”
    校长：……
    “那是因为登记借书的是你那倒霉的杰森学长，所有处分全都算到他头上去了……还有，你能别在室内玩火么？这里好歹也是我的办公室。”蜜思特菈扶额道。
    吉瑞米乖乖收起火球，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校长你看，这明明是学校管理有问题嘛！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若不是圣链误封了学长的魔力，《百药秘典》就不会落到那人偶手里，更不会被我不小心烧毁咯。”
    “不小心……你居然说是不小心……”
    帽檐下的额顶暴起一排青筋。
    “行，那你先解释解释，究竟是谁允许你在外面乱用『百万核爆』的？”
    吉瑞米两手一摊：“学校也没规定不准用啊。”
    “我的老天，吉瑞米，你以为『百万核爆』是过节放的小烟花吗？”
    蜜思特菈手头的教鞭甩得啪啪作响。
    “那可是目前最顶级的火系法术，最最顶级！整所学院都没有几个教授学得会！你要是真当烟花放着玩玩也就算了，居然还跑到人家女神的宫殿里一顿狂轰滥炸……”
    就这样，我们的校长大人揪着吉瑞米的衣领，把这位核爆小子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少顷，或许是骂累了，或许是终于认命了，蜜思特菈松开吉瑞米，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
    “算了，烧都烧了，再怎么教训你书也不会覆原，你就好好在宿舍里待着，准备接受处分吧……哦对，吉瑞米，还有件事我比较在意。”
    “愿闻其详。”吉瑞米理了理快被校长揪烂的衣领。
    蜜思特菈将茶杯放在唇边，轻声道：
    “《百药秘典》这本书，是学院的学者们专门为了对抗「骸骨之主」米尔库而编写的。书里的各式药剂，都与骸骨邪术息息相关。”
    “伊茨，欧吕尔所创造的那个人偶，是想通过骸骨邪术覆活逝者，因此不得不借助书中的一味魔药。”
    “但是，那个叫杰森的学生又为什么要借书？”
    这种问题，你倒是去问图书管理员啊……吉瑞米心想。
    但他还是乖乖回答了校长的问题：“据我所知，学长借书，是为了给他的两个朋友祓除邪术。”
    “朋友？什么朋友这么倒霉，需要动用《百药秘典》里的秘药？”
    吉瑞米瞳孔上移，脑中回忆起那黑白二人组的面貌。
    “唔，其中一位，是个断了角的魔族青年……”
    “等等，吉瑞米。”蜜思特菈头顶开始冒汗了，“你说的那个魔族，该不会断的是左边的角吧？”
    吉瑞米：“嗯。”
    蜜思特菈擡手比划：“个头是不是差不多这么高，头发还有点卷卷的？”
    吉瑞米连连点头：“嗯嗯。您认识那位魔族大哥？”
    “什么大哥！人家特么的是魔族现任皇帝，奥雷布·塔罗丝！我的老天，吉瑞米，你世界史是用脚趾头学的吗……”
    蜜思特菈捂着胸口做了两回深呼吸，飙升的血压才得以渐渐平覆下来。
    祂为自己续了一杯柠檬水，擡眸问吉瑞米：“那另外一个呢？”
    “另一位是个人类小姑娘，自称是索威鲁大陆晨曦教会的圣女……”
    “噗——”
    “唉，校长，我这件校服新买的啊！”
    吉瑞米被喷了一身柠檬水，一脸嫌弃地望向蜜思特菈校长。后者正用手帕揩着嘴角，幽幽道：
    “那个杰森，平时深藏不露，到底上哪儿结交来这些神仙队友的……”
    “不对，说到底，洛珊达家的圣女怎么会和塔罗丝家的魔王厮混在一起……吉瑞米，你确定你没看错？”
    “千真万确。校长，您难道还不信任我的『眼睛』么？”
    吉瑞米弧起那双没有高光的眸子，冲着他的校长大人自信一笑。
    蜜思特菈托着腮帮，自言自语起来：“不过，倘若她真是晨曦教会的圣女，《百药秘典》恐怕还有机会修覆。”
    “校长，您开玩笑的吧，人家都被烧得只剩下渣渣了！”
    蜜思特菈没理睬他，接着说道：
    “在索威鲁的正南方，有一片森林覆盖的大陆，名叫博卡纳。那里，是「大地之母」尚缇雅与「自然之父」希樊纳斯共同统治的领地。”
    “在博卡纳民间，有一种奇特的修补匠，他们能够修覆任何损毁的古物与工艺品。我们大图书馆中的许多秘典古籍，都曾经由过他们的手。”
    “如果是那个晨曦教会的圣女出面，以洛珊达与尚缇雅的交情，他们肯定会答应帮忙的。”
    吉瑞米有些疑惑：“既然他们曾经帮过学院的忙，校长应该和他们关系不错吧？为什么还要轮到晨曦教会出马卖面子？”
    “因为校长我，最近和那位「大地之母」闹掰了啊……”
    蜜思特菈长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幽怨。
    “前阵子，魔药系的学生研制出了一种能促进植物生长的魔药，为了噱头，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尚缇雅之泪’。”
    “人家尚缇雅听说这件事后，连夜拎着药瓶找上门来，说我们的学生恶意扭曲祂的形象，搞得现在爱斯华兹和索威鲁的好多居民都误以为祂是个动不动就淌眼泪的娇滴滴小姑娘，害得人家慈祥威严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吉瑞米：……
    该怎么说呢，这可真是个令人悲伤的误会。
    *****
    “事情就是这样，圣女，你们接下来又有新的差事了。”
    吉瑞米两掌一合，将怀里的木盒子递交到约娜手中。
    “这个小盒里装的是《百药秘典》的遗骸，接下来，让古籍起死回生的任务，就要交给你们啦～”
    “你以为这件事都是怨谁……”约娜接过秘典的骨灰盒，疑惑道，“话说，为什么是‘你们’？你这纵火犯难道不跟我们一块儿去么？”
    吉瑞米挠了挠鸡窝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呀！填写毕设报告丶和教授交接新课题丶接受学院处分，还有，申请新一轮延毕……圣女，你可以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吗？”
    约娜：“说起来，吉瑞米，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吉瑞米：“看在圣女帮我那么多忙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听听吧。”
    约娜：“当时在冰塔里，为什么你能一眼看出来那个‘伊茨’不是精灵族？”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吉瑞米听得一楞。
    他犹豫片刻，眯眼回应道：
    “圣女，你不妨先猜猜看我今年多大？”
    怎么突然提年龄？约娜感到莫名其妙。
    之前听永昼岛旅店的老板娘说，他们一家都是爱斯华兹岛本地人。
    爱斯华兹岛岛民长得早熟，刚过完成人礼的青少年和三十来岁的大叔不相上下，再加上吉瑞米平时不修边幅的打扮……光凭外表，确实难以辨识年龄。
    不过，既然吉瑞米自称在蜜思特菈学院呆了七年之久，那么，今年少说也该有二十五岁了吧？
    “……二十五？”约娜试探性地问。
    吉瑞米又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库库库……完全猜错了，圣女。我半年前刚在永昼岛上过完十九岁生日来着。”
    约娜大跌眼镜：“这怎么可能！十九岁，那不是刚刚入学的年纪吗！”
    “对于一般学生而言确实如此，不过……圣女，你知道『秘法之眼』么？”
    『秘法之眼』，听着怪耳熟的……对了，这不是之前杰森初遇约娜时，为了忽悠她随口瞎编的法术吗！
    “我啊，自出生起，眼睛的构造就与常人不太一样。对别人来说纷繁覆杂的法术，在我眼中，只是魔力粒子的简单运动罢了。”
    “用更直白的话来讲，我能够看见‘魔力’的实体。”
    “十二岁那年，我的才能被那位校长相中，破格被邀请来这所蜜思特菈学院。又因为我的这双『秘法之眼』，我学习法术的天赋，要比普通学者强上数百倍。”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吹自擂，不过，我就是你们凡人所谓的‘天才’……至少曾经是。”
    约娜忽然想起，之前在永昼岛的旅店，那位健谈的老板娘一直强调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个“天才”。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大妈居然不是在自夸。
    吉瑞米接着说道：“第一次在地下冰塔里见到‘伊茨’时，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极其纯净的冰霜之力——就好像她的整个躯体，都是由魔法幻化而成的一样。”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魔力凝结体，根本称不上‘生物’。”
    “原来如此……”约娜若有所思地点头。
    吉瑞米的声音又放缓了几分。
    “在永昼岛初遇的那天，只要我想，你们几个，一个都不可能活着出岛……”
    “只可惜当时杰森学长在场。我斟酌利弊，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抵抗了。”
    约娜擡眼：“因为圣链，是么？”
    “没错。‘蜜思特菈的学生，无论走到何处，永远都不能将魔杖指向校友’，这是蜜思特菈校长为我们立下的，永恒的规定。”
    “倘若对杰森学长出了手，我辛辛苦苦做了半年的课题，可就前功尽弃了呀！”
    把夺人性命的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这家夥，果然还是个疯子……
    约娜腹诽着，看向那个自称天才的青年。他浓密又杂乱的刘海覆盖过眼睫，令他原本就匮乏神韵的眸子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约娜曾在书本中读过，天才与疯子仅有一念之隔。书里说的，大概就是像吉瑞米这样的人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约娜忽然叫住吉瑞米。
    “你……为什么会对米尔库的覆活之术那么了解？”
    空洞无神的草绿色眼眸中，短暂闪过一瞬惊诧。吉瑞米沈默了半晌，掩起嘴巴库库地窃笑起来。
    “库库库……学长说得果真不假，圣女小姐天资聪颖丶反应迅捷，就是太爱刨根究底。”
    “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对你而言反而不是件好事哦。”
    你们这群蜜思特菈学院的学生，果然还是改不掉谜语人的习惯啊！
    “圣女，最后再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吉瑞米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约娜的眉心。
    “你的魔力粒子相当漂亮，和煦灿烂，像开春的第一缕晨光一样养眼。”
    “拥有如此美丽的魔力的人，我曾经只见过一位，那是……在世界史的教科书上。”
    （第二幕完）
    *****
    索威鲁大陆，魔王城。
    “去，不去，去，不去，去……”
    漆黑色长发的魔族，手中掐着一小朵玛格丽特花，一边摧残着可怜的花瓣，一边喃喃自语。
    “报告，艾德利殿下——”
    “啊啊，吵死了！你害得我忘记自己数到哪里了！”
    “对对对对不起，艾德利殿下！那个，我们刚才从晨曦教会的老修女那里买来了一大篮玛格丽特花，请您尽情使用！”
    骑士装束的属下单膝跪地，将一篮新鲜的木茼蒿呈递到艾德利面前。
    “唔嗯。”
    艾德利接过篮中的花束，挑出其中最大最饱满的一支，继续刚才的占卜工作。
    “去，不去，去，不去……去。”
    残花落尽，艾德利鎏金色的瞳孔紧锁在他手中那最后一片代表着“去”的花瓣上。
    背光的王座中，艾德利的肩膀诡异地颤耸起来。
    “哈……终于……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奥雷布！哈哈哈，哈哈哈哈……”
    艾德利癫狂的笑声在魔王城回荡了良久，终于，他从王座中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口走去。
    “齐波，备车！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找奥雷布！”
    “是，艾德利殿下英明！”
    被唤作齐波的属下连忙应道。
    “话说，艾德利殿下，我们……要上哪儿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