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暴雨的邀约（上）
    在飞鸟都未曾企及的云端, 唯有巨龙与神话生物能够抵达的苍穹之巅，那里，坐落着「风暴女神」塔罗丝的宫殿。
    彼时, 一位漆黑长发的魔族男子正屈膝跪拜在那乌云编织的帷幔前, 高举双臂，昂首请示他所信仰的神明。
    “塔罗丝大人，还恳请您擦亮慧眼, 再仔细斟酌一下！这件事可关系到我们整个魔族的未来啊！”
    端坐在帷幔后的塔罗丝女神, 披散着一头阴霾般灰暗的长发。而与之相对的, 祂刘海下的那双锐眼，却映射着鲜艳夺目的鎏金色。
    祂的声音虚渺而空灵, 仿佛来自象限之外, 经由意识直接传入了魔族的大脑。
    “艾德利, 我已经说过了，无论你再问多少遍，我都不会改变我的答案——”
    “我任命你的哥哥继承魔王之位，只因为他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咚。
    魔族挥拳捶砸在地面上，乌云砌筑的地板发出沈重的闷响。
    艾德利的犬齿紧咬住下唇, 他的神情被遮蔽在长发之下，但从颤抖嘶哑的嗓音与握紧泛白的骨节中，不难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懑。
    倘若那帷幕后坐着的不是塔罗丝，而是他的好哥哥奥雷布，恐怕这会儿，艾德利已经一拳揍上去了吧。
    “啊啦啦, 火气别这么大嘛, 艾德利小亲王～塔罗丝你也是，稍微收收你那怪脾气, 别总对孩子那么凶嘛～”
    出手打破僵局的，是一位艳丽丰满的女性神祇。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位女神，“海”字绝对当之无愧地排在榜首。
    祂的长发与眼眸充盈着海水般蔚蓝的色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祂的胸前也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
    倘若艾德利猜得不错，这位，大概就是奥雷布口中的那个「海洋女神」安博里姨姨了。
    塔罗丝摁住眉心：“安博里，艾德利他今年已经189岁了，你见过189岁的孩子么……”
    “哎呀，这有什么！我今年已经1809岁了哦？我家检察官照样说我整天幼稚得就跟个孩子一样呢！”
    “谁问你了？”塔罗丝举杖朝安博里的脑袋挥去。
    安博里游刃有馀地擡手接下这一杖，另只手半掩着嘴，笑盈盈道：
    “好啦好啦！我只是想说，不管艾德利长多大，十岁也好，一百岁也好，一千岁也好……他永远都是你的孩子。”
    “有些事情，还是跟孩子心平气和地讲清楚比较好。对吧，塔罗丝妈咪？”
    塔罗丝望着祂那双如海面般平静的水蓝色眼睛，不知怎的，心情竟也和缓了许多。祂转而看向低头不语的艾德利，声音稍稍放柔了些许：
    “艾德利，我问你，你想当魔王的原因是什么呢？”
    艾德利的眼底闪过一丝狂热。
    “当然是为了向魔王城的大家证明，我比奥雷布更加强大！无论是魔法还是剑术，我都更胜一筹……”
    “行了，不要再说了。”塔罗丝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果然就不该抱有期待。”
    “塔罗丝大人，我……”
    “我对你的回答很失望，艾德利。”
    塔罗丝的声音冷若冰霜，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积压的阴云一般。
    “魔王是魔族们的领袖，肩上担负着整个种族的未来，它不是你拿来耀武扬威的工具。”
    “况且，你哥哥的魔法天赋从来都不比你差，他只是怕伤到你，所以从不对你还手……哦，不过你这么一说，奥雷布的剑术确实差得有点离谱了，下回得叫安博里家的检察官来给他稍微指点指点。”
    “哎呀呀，既然塔罗丝妈咪都这样央求我了，那我只好答应咯~”安博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塔罗丝清了清嗓子，接着对艾德利冷冷道：
    “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送你回城了。”
    “等等——”
    然而，塔罗丝丝毫没给艾德利辩解的机会，祂二话不说握上法杖，用杖尾在地面上轻轻一敲——
    劈啪。
    艾德利只感觉自己的屁股像是被谁踢了一脚。他慌忙伸手捂上隐隐作痛的臀大肌，一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魔王城的正厅。
    很显然，可怜的艾德利，被冷酷的女神大人一脚踹回了老家。
    艾德利擡头望去，面前是高高在上的王座，以及王座上那高高在上的，他的双胞胎哥哥奥雷布。
    他拥有和艾德利如出一辙的鎏金色瞳孔，此刻，这双金瞳正无比惊诧地紧盯着艾德利。
    而我们的弟弟艾德利，在被强制传送回来后，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就这样屈膝俯首地跪拜在奥雷布面前。
    兄弟二人相视失色，沈默数秒。
    在这数秒之内，艾德利的思绪已从魔王城飘到了天穹之巅，飘向了遥远的宇宙。他巴不得现在就找颗光年外杳无人烟的异星，然后挖个地洞钻进去。
    所幸，奥雷布深知自己的弟弟脸皮薄得像张纸。他连忙轻咳两声，给他的弟弟找了个台阶下：
    “艾德利，汝…汝没事吧？汝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很显然，魔王大人找台阶的水平，和他的剑术半斤八两。
    艾德利这座几乎溢满的火山，在听到如此戏弄嘲谑不堪的话以后，终于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尽管奥雷布本人其实并无恶意。
    “可恶！可恶……我究竟有哪里比不上你！为什么塔罗丝大人会选择你这个废物！”
    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嘶吼着将肩头的黑色毛披风一把扯下，反手摔在奥雷布的脸上。
    “奥雷布，我要跟你决斗！”
    奥雷布缓缓拉开那件糊了他一脸的披风，小小的脑门上写满大大的问号。
    “不是，艾德利，汝是不是真吃错什么东西了？吾早跟你说过，晨曦教会那个修女奶奶给的点心千万不能乱吃……”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艾德利正色道。他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背后的正厅大门。
    “接受我的决斗挑战，不然，就立马滚出这个魔王城。”
    奥雷布丢下披风，一刻也没犹豫，起身就去推门：“那吾滚……”
    滋啪！
    耀眼的闪电突然自背后袭来，直直地劈在奥雷布的手旁，木质门把上赫然多出一团焦黑，以及一缕淡淡的青烟。
    紧接着，背后传来艾德利的低语。
    “……我可没说，能让你活着滚出去，奥雷布。”
    *****
    数分钟后。
    “啧，真是没劲。”
    艾德利一手揪着奥雷布的衣领，将鼻青脸肿的大魔王从王座里整个儿拎了起来，另一只手中搓着颗雷球，正劈里啪啦地朝空气释放闪电。
    “你还是老样子，无论怎么打你都不会还手……喂，你该不会其实是个究极麻瓜吧？”
    奥雷布若无其事地擡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污，将视线别向一边：
    “我说汝，打够了的话就适可而止吧。吾有点困，要回房睡觉了，明天魔王城还要开早会……”
    “你是在羞辱我吗！”艾德利掌心的雷球又胀大了几分，“你要是真的想羞辱我，就用你的魔法对准我的脑袋！”
    这臭弟弟怎么听不懂人话啊……奥雷布叹了口气。
    “吾早就说过了，吾不可能会对汝出手，也根本不想跟汝打架……况且，吾等风暴系法术破坏性太强，万一不小心把城堡弄塌了，吾可付不起这个修缮费。”
    艾德利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不出手，只是因为这座魔王城过于碍手碍脚了？”
    “喂喂，汝是不是完全没听到吾说的前半句话……”
    “哈哈，这还不好办！”
    艾德利自说自话地脱手松开奥雷布的衣领。只听他两掌一合，口中吟诵出一段玄妙的咒语。
    “『斗转星移』。”
    霎时间，世界风云变幻。
    地砖丶壁纸丶家具丶摆饰……眼前的一切实物如同一罐被脏笔杆搅匀的颜料，扭曲丶旋转丶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不，等等……
    “…………哈？”
    奥雷布望向自己的脚下，前一秒还铺着大理石砖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草皮。他的大脑也同这草皮一样，陷入了一片空白的宕机状态。
    “不是，吾只是要求换个场地，没让汝把整个魔王城都夷为平地啊！”
    “放心啦放心，只是用传送魔法暂时移走罢了。你看，我这不是还给你留了间卧室嘛！”
    艾德利指着地面上仅剩的孤零零一栋小洋房，冲奥雷布咧嘴一笑。
    其实，艾德利本来打算连着魔王的寝室一块儿挪走的。奈何奥雷布的房间里蕴藏的魔力太浓，艾德利的『斗转星移』根本对它造不成影响。
    眼前的这个魔王也是一样。
    尽管奥雷布总是对外人摆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但他体内蕴藏的可怕魔力……艾德利能隐约感知到，那力量绝不比自己逊色半分。
    奥雷布的视线越过艾德利的笑容，焦急地看向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草坪：“他们呢？吾等的眷族都上哪里去了？”
    “自然是跟着魔王城一起打包送走咯。”艾德利轻描淡写道，“接下来，不会有任何因素干扰我们的决斗。让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吧，奥雷……”
    啪嗒。
    突如其来的雨点打断了艾德利的宣战。
    紧接着，雨仿佛断了线的珠串，接二连三，愈掉愈猛。天边还不时泛起阵阵雷声，像是在回应艾德利的挑衅。
    “哟，真不巧，居然刚好碰上雷阵雨。”艾德利擡头望向雷云，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
    “嘶……不对，这是……！”
    艾德利猛然发现，空中积聚的那些雨云，并非水汽自然形成。它们究竟从何而来？
    ——穹顶被无形之手撕开了一道巨壑。乌云，无尽的乌云与雷霆从那狭长裂隙中倾斜而出，仿佛神谕降下的天罚，又仿佛世界终末之日的图景。
    艾德利瞳孔骤缩，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面前的魔王。
    “奥雷布……这是你的法术？”
    “『Tordenvaer』。”
    回应他的，是一句简短有力的咒语。奥雷布念它时，嗓音却低沈得吓人。
    霎时间，天雷滚滚，大雨滂沱。
    五彩斑斓的诡异辉光自魔王漆黑的掌心迸射出来，垂直而上，穿破雨雾，直指云霄，在橘红色星穹中画下一张构造覆杂的庞大法阵，几欲与天边的雷霆都融为一体。
    『雷暴雨』。
    艾德利曾在家族祖传的秘籍中见过这种法术，据说，它能让一定范围内的天空瞬间升腾起雨云，并在暴雨中对敌人降下不可回避雷击。
    尽管艾德利也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尝试过咏唱这种法术，但，凭借他的魔力极限，召唤出的雨云也只能勉强笼罩一座魔王城。
    而眼前的这场『雷暴雨』，已经能覆盖整片禁林……不，黑云仍在不断扩散！朝日镇的上空，乃至整片索威鲁大陆的上空，都几乎被这只漆黑的天兽吞没。
    只需要一句咒语，足以将整片大陆的天气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魔王级别的『雷暴雨』！
    “哈…哈哈……”
    艾德利的肩头颤抖起来，他的笑声逐渐没入雷音。
    “对嘛对嘛，这才对嘛！奥雷布，快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
    他叫嚣着，从腰间抽出佩剑，对准魔王的颈窝就是一个突刺——
    铛——
    雷击从天而降，未等艾德利看清，手中的佩剑已被生生弹开，笔直地插进土中。
    这时，神经中枢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强烈的酥麻与灼痛从手腕爬过胳膊，爬上肩头，爬向脊骨。
    “咳……之前真是小瞧你了……这么一比，正面斗法的话我还真没有胜算呢……”
    艾德利握住生疼的手腕，倒抽了一口凉气。
    倘若换做平时，奥雷布肯定会立即收手，然后连忙向被自己打伤的人不叠道歉。
    然而，今天的魔王却相当反常。
    那双鎏金色的眸子，不知何时被雨雾浸染得浑浊晦暗，眼底潜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杀意。
    这个表情，从没见过……
    艾德利同他的哥哥相处了近两百年，头一回见到奥雷布如此愤怒的模样。
    『给你三秒钟时间，把魔王城，还有吾的子民们全部覆原。』
    奥雷布的声音低沈到极点，仿佛来自象限之外，经由意识直接传入了艾德利的大脑。
    喂喂，不是吧，他这是被塔罗丝附身了？
    艾德利弯腰从地上拔出佩剑：
    “齐波他们都说，平时越温柔的人，发起火来越恐怖。现在看来，这话还真是一点不假！”
    『三……』
    奥雷布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倒数。
    “呵呵，看来，塔罗丝大人没有骗我。论魔法天赋，的确是你更胜一筹。”
    艾德利用电麻的右胳膊挥了挥剑，似乎觉得不够称心自如，于是又将佩剑换到左手。
    『二……』
    “真没想到，原来你的逆鳞在这里。早知如此，我刚才应该留两个眷族当人质的。”
    艾德利紧握住宝剑，用左手在地面上飞速画下一圈法阵。
    『一……』
    法阵画毕。
    艾德利将沾满泥巴的剑刃指向奥雷布的眉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
    咔嚓——
    剑碎了。
    那支陪伴了艾德利近两百个春秋岁月的陨铁宝剑，被一记天雷劈中。随后，就如同晚餐的脆薄饼一般，连根儿裂得粉粉碎碎。
    『是吾赢了，艾德利，赶紧把魔王城覆原。』
    艾德利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光秃秃的剑柄，嘴角抽动了一下。
    “很可惜，是我赢了。”
    艾德利脚下简陋的临时法阵，忽然间迸发出灼目的红光，殷红很快将视野中的一切淹没。
    “唔……这是什么！？”奥雷布下意识地遮上双眼。
    下一秒，强烈的刺痛感自额前传来。紧接着，一股莫名的虚脱感爬上他的躯干，剥蚀起他的神经。
    眼前天旋地转，白光阵阵。视线中有无数泡沫和光点在不断扩大丶相互挤压丶溶解……就连方才额前传来的难以忍受的刺痛，此刻也逐渐扑朔迷离。
    “奥雷布，是『雷暴雨』太耗费魔力了吗？你的脸色怎么看上去那么差？”
    艾德利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像隔了一层浓浓的水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奇怪，以前施放『雷暴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种魔力虚脱的感觉啊……
    “呵，真没想到见效会这么快。这下，连『斗转星移』都能轻松把你传送走了……那我就送你，去你最喜欢的禁林湖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艾德利打了个响指。
    “『斗转星移』。”
    *****
    奥雷布回过神时，发觉自己正以仰卧的姿势，浸泡在自家门口的禁林湖中。
    气泡不受控制地涌出口鼻，如逐火的萤蛾一般窜逃上浮。意识则与萤蛾背道而驰，朝着身后的无底深渊不断坠落。
    听觉被倒灌进耳膜的湖水吞没，时间概念随着时间逐渐消亡。
    他下意识地想施放法术，但疲惫的身躯连擡起一只手都做不到。
    ……挣扎也是徒劳，索性就这样沈睡吧，他正好也有些累了。
    奥雷布感到眼皮愈发沈重，正当他准备放弃抵抗，放任身体彻底被倦意支配之时——
    “神啊，你终于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水面之外，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
    奥雷布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位银发蓝瞳的少女正跪在湖边，轻轻掬起一捧湖水。
    啊啊，想必这位就是前来接吾去冥界的死神阁下了……奥雷布心想。
    尽管这银白的发丝丶娇小的身姿丶俊俏的面庞，以及她身上简陋的粗麻布衣，和传言中那个面目可憎的米尔库有些差别……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啦，只要能让吾摆脱现在的……
    诶不是，等等……
    她怎么把嘴伸进来了！！！？
    少女伏在岸边，闭上双目，对着湖面做出一个索吻的姿势，随后……
    她狠狠地猛吸了一大口湖水。
    奥雷布：…………？？？
    “呼啊——活过来了——”
    水面外的少女发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丶非常豪爽的一声长叹。
    什么嘛……原来只是来喝水的一般路过少女而已……奥雷布极其失望地合上眼睛。
    ——唔咕！是丶是谁在拽吾的头发？！
    他刚准备临死前再多睡一会儿，又忽然感到头顶一紧。一股骇人的强大力量撕扯着他的头皮，硬生生拽下他一撮毛。
    奥雷布顿时感到头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搞什么！吾都要死了还这样折腾吾！
    难丶难道汝也和安博里姨姨一样，想拿吾的头发去做羊毛毡吗！
    俄顷，他又听到那少女开始咳嗽，没过多久，水面外传来少女嘀嘀咕咕的碎碎念：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没素质，居然敢往禁林湖里丢垃圾……”
    呜呜，吾已经知道自己是垃圾了，别骂了别骂了……
    “呀——！这丶这是谁的头发！！”
    水面外的少女惊叫起来。
    “难道说……那个十恶不赦的魔王，残忍杀害了教会无辜的小修女，趁着昨夜月黑风高，抛尸于禁林湖中……”
    喂喂！汝拔吾头发，骂吾垃圾也就算了，别擅自脑补这种奇怪的东西啊！况且，吾才是那个受害者啊！
    那一刻，奥雷布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勇气。
    他几乎铆足了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伸手向水面外的那根救命稻草抓去——
    『你想去哪儿，奥雷布？』
    然而，来自湖底的深沈呢喃如水草一般，悄然勾上他的脚踝。
    『就算你上了岸，又能做些什么呢？就凭你这具魔力虚脱的躯体，难道还能打得过那个艾德利？』
    『你的王城丶你的眷族都已经离你而去了。你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坐在魔王的位置上，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
    『没有魔力的你，什么也不是。比起死乞白赖地活着，不如就这样，沈睡在湖底……』
    *****
    “呼……！！”
    原来是梦。
    奥雷布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觉身上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湿，就好像自己真的刚从湖底被打捞起来一样。
    身下是旅店的床褥，手边是简约的木窗。窗外光线薄暗，分不清此刻是清晨还是黄昏。
    对了，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在旅店午憩了一觉。
    所以，现在是几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打，以及那令他安心的，少女的声音——
    “奥雷布，你睡醒了吗？太阳都快落山了！”
    *****
    万圣节前夜，爱斯华兹岛罕见地下了场雷暴雨。
    直至日落前，天空还一碧如洗。谁知月亮刚挂上树梢，就被泼墨般的乌云遮蔽。
    没过多久，狂风大作，雷霆四起，大雨滂沱而下。不知道的，还以为「风暴女神」塔罗丝跑到蜜思特菈学院串门来了。
    我们的圣女小姐原本盘算着，今晚带着奥雷布去学院参加他心心念念的万圣夜游行，美美拿个cos组最佳还原奖。后半夜刚好能赶上圣蜜思特菈号晚班船，直接启航返回索威鲁大陆，再乘马车前往博卡纳大森林……
    “这下看来，无论是参加万圣夜游行，还是启航回索威鲁的计划，都彻底泡汤了呢。”
    约娜坐在旅店里，听着窗外闷雷滚动丶雨点劈啪作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都怪吾，非说要参加那什么万圣游行……”奥雷布坐在床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
    “没事啦！要怪还得怪吉瑞米那个混蛋。若不是他把《百药秘典》烧了，你这会儿没准都已经喝上药了！”
    约娜说着，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魔王的后背。
    “奥雷布，我之前不是问你，在恢覆魔力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这个问题，你还没给我答案。”
    奥雷布楞了一下。
    方才梦境中的一幕幕，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闪回。
    艾德利的嗤笑声丶『万法衰竭』刻印在额头上的刺痛丶禁林湖水冰凉刻骨的触感，还有那来自湖底的未知的呢喃……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自己刚刚亲身经历过一样。
    『没有了魔力的你，什么也不是……』
    ……但，就算夺回了魔力，就算真的打败了艾德利，吾，真的能让魔王城的大家信服么？
    在吾消失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魔王城的大家过得怎么样了呢？他们会不会欺负爱耍小脾气的艾德利，亦或是，已经被艾德利的威信折服？他们会不会，已经不再需要吾了？……
    奥雷布难以抑制地胡思乱想起来，无数恐怖的猜想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罐子，在脑中纷繁陈杂……
    直到，那只温暖的小手再次拍在他的后背上。
    “看你半天都答不上来，就由我来替你回答吧！”
    “恢覆魔力之后，你再回索威鲁，可就不是替学院跑腿的打工仔，而是赫赫有名的魔王大人。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找到你那狡猾的弟弟，把他胖揍一顿，再把你失去的魔王城丶你的那些眷族丶你的那些子民们，一个不漏地统统夺回来……”
    约娜说着说着，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对，我又开始自说自话了。我一个晨曦教会的圣女，干嘛要插手你们魔族的事情……哈哈……”
    随后，她将脸转向窗外，背对着魔王擡起手，似乎是做了个抹眼睛的动作。
    “约娜……汝说，在吾失踪的这两个月里，魔王城的大家会不会觉得，艾德利其实比吾更适合当魔王呢？”
    奥雷布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哈？你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约娜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刚才营造的煽情气氛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那个艾德利为了篡夺王位，他甚至不惜对你使用米尔库的邪术啊！如果把魔王之位交给那样心狠手辣的家夥，魔族的未来肯定会乱套的！”
    “但是艾德利他，无论是勇气丶谋略还是野心，都比吾更强，剑术也比吾优秀得多。整个魔王城都知道，他比吾更渴望魔王的位置……”奥雷布的声音有些迟疑，“而吾，除了魔法天赋以外几乎一无是处。如今被封印了魔力以后，就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了……”
    “不不不！”
    约娜猛地转过身，将两只手按在奥雷布的肩膀上。
    一双清澈的湛蓝对上那两抹夺目的鎏金，像青金与琥珀丶像勿忘我与长生菊。
    “奥雷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这件事儿，我还是听我老爹谈起的。对于你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魔王而言，可能会有些班门弄斧……”
    “索威鲁大陆在诞生之初，其实并不是「晨曦之主」洛珊达一神的地盘。”
    “当时的索威鲁可谓百家争鸣遍地开花，各路野神仙多得胜似天上的星星。而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神祇中，信徒基数最大的，莫属「晨曦之主」洛珊达与「银月圣者」苏伦。”
    “虽说洛珊达与苏伦之间没啥恩怨，甚至有传言说祂们俩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但祂们的信徒，却常年因国家领土纠纷而战火连天。”
    “在那个被硝烟与战火笼罩的年代，索威鲁大陆上的另一支种族——魔族，就是在那个时候登上历史的舞台的。”
    “当时，人类对于魔族强大的魔法天赋，既畏惧又觊觎。洛珊达和苏伦两边的信徒，都争抢着想攻略那座魔王城，好将魔族的力量纳入自己的囊中。”
    “前代魔王——如果我老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你的父亲，他不得不带领他的子民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领土，这才避免了魔族陷入沦为他族奴隶的命运。”
    奥雷布听得正出神：“这些，吾一点印象都没有，吾父也从来都没对吾讲过……”
    “那是因为奥雷布你，出生在后来的和平年代里吧？哪个父母会愿意对自己的孩子，提起那些残酷的往事呢？……哦对，我老爹好像就是那个奇葩！咳咳……”
    约娜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讲。
    “战争最后的结果，我们如今也已知晓——”
    “苏伦的信徒，被洛珊达的信徒连夜逐出索威鲁。我们的主神洛珊达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索威鲁最有威望的神明。”
    “在那之后，直到今天，索威鲁都不曾再有过大规模的纷争。魔族们也早已厌倦了战争，即便是那般骁勇善战的前代魔王，此时也只想同他的眷族们蛰居于禁林中的魔王城，过上远避尘俗的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魔族们的夙愿，也是整片索威鲁，乃至整个世界的夙愿。”
    约娜停顿了一下。
    “奥雷布，战争的时代已经过去。大家所需要的魔王，不再是残暴冷酷的统治者，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军事家。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位追求和平的圣者，是一位温柔博爱的领袖。”
    “领袖的眼中常存的，应当是他的子民，而不是他的王座。”
    “你信仰的女神塔罗丝，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她松开握在魔王肩膀上的手，转而摸了摸他的脑袋。
    “奥雷布，你记住。就算你是废物，是垃圾，是天生的究极麻瓜……光凭你的性格，你也绝对比你那混蛋弟弟要强上一百倍！下回，不准再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了！”
    约娜的指尖轻触到断角的瞬间，奥雷布的心底升腾起一股令他留恋难舍的暖意。他下意识地擡起黑爪子，举过头顶，紧紧握住约娜的那只小手。
    奥雷布感到很奇怪。
    明明只是听她讲了个故事，刚才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些无端的焦虑，竟然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丶谢谢汝……不过，汝下回喂鸡汤的时候，可以稍微嘴下留情一些吗？汝骂吾，骂得可比艾德利狠多了……”
    *****
    “万圣节快乐！圣女小姐，魔王先生！”
    正当黑白二人组进行摸头杀之时，客房的大门忽然被梆的一声踹开。
    紧接着，只见一个眯眯眼的长发精灵族，拖着个大胡子青年，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把圣女和魔王都吓了一大跳。
    尽管脸上被颜料涂得乌七八糟，但从他们的体型，以及身上的蜜思特菈校服不难看出，这两位奇形怪状的生物，大概就是他们的老朋友杰森和吉瑞米。
    “你们……这是什么打扮？”
    “我是精灵王，他是矮人王。怎么样，约娜小姐，我的化妆技术还算不错吧？”杰森沾沾自喜道。
    约娜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精灵王”。
    这位大概是想模拟精灵族神秘深邃的黑眼圈，于是在自己的眼睛周围涂了两圈炭灰。老实说，被他脸上那副显眼的金丝边圆框眼镜一遮，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不过，他那头天生的金色长发配上一对假耳，乍一看倒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嗯嗯，如果你能把眼睛睁开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打个及格分。”约娜郑重其事地评价道。
    她又转过头来看看“矮人王”。
    这位明显是被他的杰森学长强行拖来的。脸上随意挂了根红彤彤的假鼻头，下巴上贴满了不知从哪件皮草上剪下来的碎毛，用来假装矮人族的大胡子。他那双本就空洞无神的眼睛，在这番绝望妆容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生无可恋。
    比起矮人，这位看起来更像是个三年没吃饱饭的年轻版圣诞老人。
    “很显然，他的身高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杰森。”约娜遗憾地摇了摇头。
    杰森打着哈哈摆了摆手：“嘛嘛嘛，万圣节嘛，本来换装就是图个开心~”
    “可你们这身校服……也没换装啊？”
    约娜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两人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制服。
    杰森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噗……”
    一旁的吉瑞米没绷住，连忙接过话头。
    “学长他啊，向学院申请的医疗补偿和精神损失费一个都没批下来，还贷款买了副一百多金的新眼镜。他身上穿的是我的校服，连晚饭都要靠我接济，哪里还有闲钱买戏服？”
    “学弟，说太多可就不礼貌了……”
    杰森煞有介事地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价值一百金的眼镜。
    “不过，我们都只是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重头戏其实在你们二位身上。”
    这位破产奸商一边说着，一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掏出各式各样的魔法彩笔与颜料。
    不是大哥，你那魔法长袍都碎成那样了，怎么还是改不掉把东西塞袖子里的习惯啊……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给我们也化个妆吧……？”约娜警觉地后退了两步。
    杰森一手握着画笔，一手捧着颜料，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笑容。
    “小姐，我们来都来了，还请相信我的手艺。”
    什么叫“来都来了”！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约娜连连后退，忙把奥雷布推到身前当挡箭牌：
    “抱歉抱歉！我其实对魔法染料过敏来着，一涂就会起红疹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你们要不还是在他脸上画吧……”
    奥雷布擡脚就要往屋外走：
    “对不起，吾突然感觉肚子不太舒服……吾丶吾要去趟卫生间！”
    然而，魔王大人刚出门没过几秒，又跌跌撞撞丶连滚带爬地猫回了客房，咚的一声带上房门，还紧张兮兮地扣上了门锁。
    “你咋回来了？解决得这么快？”
    奥雷布面色铁青，嘴唇直打哆嗦：“吾…吾刚刚在走廊，看到脏东西了……”
    “脏东西？”三人异口同声。
    “嘛嘛嘛，万圣节嘛，大晚上在走廊里看到点不干净的东西其实也挺正常的！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陪您一同如厕，魔王大人。”
    杰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还手拉手一起上厕所，你是小学男生吗，学长……”
    吉瑞米不以为然地挠挠已经快掉光了的假胡子。
    “我看，八成是我们学校里的那帮学生在玩cosplay吧！”
    “因为突然下暴雨，学院组织的万圣夜游行取消了。那帮早就准备好戏服和妆容的学生没了乐子，只好跑到附近的旅店里敲客房门吓唬外乡人，就像杰森学长那样……真是没品……”
    然而，两位学者的调侃并未让奥雷布的脸色好转半分。
    魔王大人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哆哆嗦嗦地就要往被窝里躲。
    约娜百思不解：“我记得你以前从来没怕过什么妖魔鬼怪啊！之前夏天夜里，在魔王城里给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你连眼皮都不擡一下的……你究竟看到什么了，奥雷布？”
    奥雷布把脑袋蒙在被褥里，过了半晌，被窝里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吾看到艾德利了！就在门口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