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
涂峋给他们买的是第二天的飞机,落地后的其他安排由他们自行决定,毕竟莫峻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有他跟着涂岚一起他很放心。
在他们出发前,涂峋到涂岚的房间给了她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部新手机。
虽然昨天没提到这件事,但他一直都记得在地上看到的细节, “小岚,我代妈妈跟你说声对不起,做家长的不该这样对你。”
不管再怎么生气都不该乱砸东西,更不能动手打人,昨天的事确实是夏宜荷做得不对。
当然,他也有责任,不该纵容她任意妄为。涂峋带着歉意对涂岚说道, “这几天我也会和她好好聊一聊的。”
听到他这样说涂岚心底也有些过意不去,并没有没将情绪流露出来,她垂头打开盒子拿出了里面的手机。
看见她的动作,涂峋想起什么补充道: “电话卡补办需要本人去,所以我给你买了张新的,如果还想用以前的号码可以回国之后再去补。”
他能细心地专门给她准备新手机新号码已经很好了,涂岚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莫峻径直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互动, “涂总,时间差不多了,我来帮小岚拿行李。”
“好,那你们一路小心。”涂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岚就拜托你照顾了。”
跟他亲切的态度比起来,莫峻显得有些生硬,没接话跟他寒暄,只是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涂岚觉得有些奇怪,但看涂峋笑呵呵的丝毫没在意,她也没多想,从屋里拿出行李箱跟着莫峻一起离开了。
载他们去机场的是夏宜荷之前安排的司机,一路上莫峻格外安静,平时他在车不管是他公事还是私事都会跟她说几句,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直偏头看着窗外,没跟她对视过一眼。涂岚只能看见他映在车窗上的模糊倒影,无法分辨出他的情绪。
下车后莫峻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尽管依然没开口跟她说话,但还是会不着痕迹地停下来帮她等她。
男人的身形跟刚回国的时候比起来好像壮了一些,没那么消瘦了,但还是一样单薄,总觉得他的肩膀上无形中压着很多东西。
涂岚隐约感觉他是在为昨天她一个人回家找夏宜荷对峙的事生气,因为以前知道她会被夏宜荷叫去无声惩罚的时候他的反应也是现在这样。
准确来说应该也不是对她生气,但具体是什么感情她也搞不清楚。
直到他们一起在候机室坐下,他终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了。
莫峻沈默地转头看向她,涂岚也偏过头和他对视上,他认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
“还疼吗”他毫无预兆地启唇问。
涂岚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昨天受伤的地方,她摇头表示不疼了。
伤得不重,一个晚上过去已经好了,她的思绪也没当时那么混乱了。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但还是没忍住冷声说了出来, “如果她对你不好的话,你可以当作没有她这个母亲。”
这句话莫峻小时候也跟涂岚说过一次,那是她不小心滑倒让夏宜荷流产之后的事,当时不管涂岚怎么道歉夏宜荷的态度都很冷淡,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她。
总是被拒之门外的涂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她原谅自己,就傻傻地蹲在她房间门口等着。
莫峻在国外治疗的间隙被莫管家接回国休息,他刚回涂家找涂岚时看到的就是夏宜荷开门拉扯着涂岚让她离开的场面。
明明话里说的是“我不想再看到你”, “赶紧从我房间门口离开”,但抓着涂岚不放的人也是夏宜荷。
她的话说得很难听,把所有过错和怨恨全都归咎于涂岚身上,说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会发生,说自己人生的悲剧就是她造成的……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听到都觉得窒息,更不要说被她死死抓着泄恨的涂岚。
而她因为不能说话只能全部忍受,甚至连自己的悲伤也无法表达出来。
不忍心再听下去的莫峻直接跑了过去,被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他们很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男孩黝黑的双眸冷冽,直直地盯着她。
意识到他可能听到她刚才说的话了,夏宜荷很快松开了抓着涂岚的手,落荒而逃地回房间把门关上了。
女孩被她随手甩开,跌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眼空洞无神。莫峻在她身前蹲下,一言不发地伸手帮她整理着被夏宜荷扯乱的头发。
“如果她对你不好的话,你可以当作没有她这个母亲。”
他的声音平缓,毫无感情地对她说。
童年的回忆和此刻重叠在一起,眼前的他依然说着一样的话,但这一次话音里好像多了很多别的情绪。
他说得诚挚认真,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在建议着她可以选择断亲。
“就算没有母亲也没关系。”莫峻垂下眼睫,嗓音不自觉变轻了些, “我没有母亲也生活到现在了。”
“你也可以的。”
-
飞机上,涂岚戴着眼罩假寐,本来打算清空思绪不再想涂家的事了,却还是无法不想起。
并不是散心回去之后她和夏宜荷之间发生过的事就不存在了,疑问没解决依旧是疑问。
怀疑一旦开始后是没有尽头的,就像行驶在单行道上的车,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能回头。
她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地回去跟夏宜荷维系着表面关系继续生活下去,哪怕这是涂峋给她这趟旅程的真正目的,她也很难做到。
想着涂岚摘下了眼罩,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段时间她都只是想着找知情人魏叔询问,但却忽略了还有一个知情人其实一直都在她身边。
涂岚还记得莫峻之前阻止她调查时说继续查下去她会受伤,还说莫管家的遗言是希望她不再受到更深的伤害……从这些话看来,莫峻很有可能也知道一些隐情。
那时候她因为不相信他会告诉自己真相所以没深入问他,但昨天她连夏宜荷都直接问了,对他也一样可以试着问问。
哪怕是谎言也行,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知道他们说过的话是真是假。
她没再犹豫,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写下问题。
「莫管家去世后你有拜托过夏女士找什么东西吗」
看清问题的莫峻没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诚实地摇头道, “没有。”
大概能猜到这个问题与昨天她们之间的对话有关,但不知道具体的细节,莫峻好奇地问道: “她说什么了吗”
「我问她去莫管家房间找到东西是什么,夏女士说是你让她帮忙找合照。」
没想到她将锅推到了自己身上,甚至还说帮他找合照,实在是过于讽刺。莫峻的眸色变暗,神色深沈。
见状涂岚握着笔继续写字,这次写了很长一段。
「莫管家出事那天的监控视频有剪辑的痕迹,而且他在服药前看后视镜一眼,我怀疑车上还有别人,所以才会想找到魏叔问情况,但他也出事了。」
认真地读完纸上的每个字,莫峻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抿直唇线,绷紧下颌。
涂岚把这些告诉莫峻其实是想告诉他,她一直都调查莫管家的死,根本无所谓什么伤害。
既然她都不在意了,所以他能不能也将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呢
她翻页写下自己铺垫了那么多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知道夏宜荷在找的东西是什么」
正因为他知道莫管家手里有夏宜荷想要的东西,也知道他们为了这个东西有过争执,所以才会一直对涂岚说继续调查下去她会受伤的,毕竟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她母亲。
飞机穿过云层,天际模糊。
莫峻沈默良久,最终还是点头了,眸底蕴藏着某种决心。
他说的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这跟十七年前发生在老宅的凶杀案有关。”
“我爸手里有凶杀案全过程的监控视频,是他当年在监控室偷偷用手机录下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夏夫人非要他把视频交出来,我爸不愿意,所以他们闹得很僵。”
“再后来,我爸就去世了。”
说着莫峻彻底将头低下,像是再也克制不住了,眼泪一滴滴顺着脸往下流。
眼尾的泪痣被沾湿,挂着泪珠黑得更加醒目。他不断擡手擦拭着眼泪,细嫩白皙的皮肤很快被擦红了。
涂岚有些不知所措地给他递纸。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之间可能存在关系,可此刻真正知道莫管家的死就是因为当年的凶杀案时,她忽然有种身处无尽深渊的感觉。
江亭夜那天问她是不是喜欢潜水。
是,她喜欢潜水。
因为她喜欢深海,因为在海里所有人都不能开口说话,这样不会说话的她就不是异类了。
但她不喜欢深海的颜色,那里没有光线能够到达,暗沈死寂——
就像此刻她所深刻感受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