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窦米穿着件毛衣就来了,脱掉鞋,挨着床沿躺下,心跳在狂奔,她吸口气闭上眼。
月光冲进卧室,从窗帘到半边书桌都染上清丝,染过雪的软光冷冷枯涩。江彧眼底清润,感受到床上压下一个人的重量。
“谁教你半夜闯男生房间的?”
他不出声就像空气一样,浑然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窦米还放心些,突然说话,才发觉他们相距如此近,她咽咽口水,“你没睡?”
“没,听到有个人总是不走正门过来,是想要偷家么。”
“想要偷你。”
屋内深陷死寂,身下的床晃一下,在此时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身体和被子摩擦的小动静。她试着叫了他一声,“江鱼。”
他问:“我可以转过来么?”
“可以。”
藏青色四件套,被褥微温,四面八方都是他的体味,很快沾染上她的发香。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世界里潮声不退,她在他的呼吸声中快要溺亡。
对面传来声响,江彧似乎想要掀被子起来。她抓住他,“你别赶我走。”
“不赶你走,”月照着他那件不保暖的睡衣,他道,“我去外面睡。”
窦米不想让他走,这里又留下她一人,那不如不来,“我也要,你别丢下我。”
好像有萍草浮于水面,凉风擦过,心底挠的发痒,他啧了下,刚站起来长袖睡衣就被她拽住。
他好好的在自己卧室睡觉,这人来了就霸占地盘,他看着从床上垂下的一边被角,感觉出哪里不太公平的时候,他已经找出一床被子和枕头,在下面打起地铺。
窦米翻个身,朝向他,“江鱼,叔叔不会丢掉工作吧?”
“不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别怕。”
“好,我不怕。”
缄口默默后,是她略微颤抖的哭腔,“可是我害怕,明明知道叔叔不会像我老爹……那样的下场,但是,我还是害怕……江鱼……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窦米侧躺着,眼泪从右眼眶淌下来,打湿枕头,江彧起来,伏在她身边,还没碰到她的脸,她就蒙进被里,掩着面。
江彧不会安慰她,被子拉下来一点,他摸到她湿漉漉的脸。
“江鱼,我想抱抱你。”
他把她抱在怀里,这个拥抱打开了眼泪的开关,她止不住地大哭,把他的衣服浸湿了一片。
江彧能理解她的难过,甚至不敢想小时候窦永明无奈离开赛场的那晚,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懵懂的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却为了保护她父亲,根孤伎薄敌对所有人。
那时候的她不懂父亲是向现实屈服了,他仕途失意,抱怨的话从没挂在嘴边。尝尽不公的人只是变得颓丧沈默,在工厂里按部就班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永不知疲倦,不让自己停下来。
一日接一日的熬,从白天到日暮,黑色地平线吞掉最后一丝暮色,他背着双手回到熙攘的生活中去。
她不想看到江继远和她父亲一样,被逼迫离开。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中写道:“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烈朝晖之时。”
太阳将落下,太阳会升起。生命中总还有渺茫的希望照耀前路。
江彧的耳畔贴着她的脸颊,哀思如潮,一场积蓄数年的潮湿雨,云遮雾涌,鼻吟和声息相依,为彼此寻找喘气的空隙。
仿佛穿过光阴,他抱住了十年前的她。
窦米哭完就睡着了,江彧给她擦干眼泪,那张脸哭得通红,摸着很烫。他松开手,躺下没多久,床上的人翻个身就扑通地掉下来。
“……”
她灵敏地钻进他的被子里,装作熟睡和他挤在一起。
身边躺着喜欢的女孩,他怎么能睡着,四肢僵化,保持着一个姿势,“去床上睡好不好?”
她闭紧眼,用小猫发出的呼噜噜回应他。
他彻底没办法,有预感自己到要睁眼到天亮了。
凌晨,卧室光线很暗,肆虐的寒风在撞击窗子。地板上铺着毛茸茸保暖的毯子。两颗脑袋枕着同一只枕头,她酣睡着,踏实且没心没肺。呼吸潮热,追着窝到了他肩处。
江彧迷糊睡着了,一只手从后面摸到腰上,昏暗里能看到女孩的手指雪白,她寻找安全感的贴着他,隔着衣服,他如铁板,滚烫坚硬。
她察觉到了,离他远了些,嘴里喊热,乱扯被子,手脚露在外面,冷的又缩进来,拱到他身上让他暖。
这一晚,江彧痛不欲生,不如杀了他算了。
他在难耐中熬到天边蒙蒙亮起,轻手轻脚离开她,去厨房做早餐。面包烤好了,香甜溢满而出,平底锅里热油滋响。
窦米闻到香味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回想起相拥入眠的昨夜,脸红了一阵,听见门外趿趿走过的脚步,她立马躲进被里,心里充斥着甜腻,甜的要融化。
江彧去冰箱拿鸡蛋,瞥见屋里那床被子,藏在里面的人动来动去,十多分钟仍旧没起床。
他煎着鸡蛋,从反光台面中看到自己红透的耳朵尖。
窦米叠好被子,把房间收拾干净才去洗漱。她穿着的毛衣在室内有些热,脸起红潮,透着股娇媚的羞涩。梳理好长发,小脸琼丽,唇色不点而赤,双眼因哭过变得红肿,昨夜的潋滟水色还残留在眸底。
餐桌上早餐丰盛,都是江彧早起做的。窦米是乐天派,发泄完就好受多了,精神抖擞地和他聊天,问他昨晚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听到打雷。
江彧呛了下,拧着眉要凶她,说她不吃蛋黄,只吃蛋清。
“干吗要扯话题。”窦米一口吃完剩蛋黄,盯着他上唇的一滴奶渍。
她变态的想,好想帮他擦擦哦。
江彧煮了鸡蛋给她敷眼睛,家里只有他们俩,安静但不冷清,上午一起写卷子,她写一会要用勺子贴着眼睛消肿。他拿剥好的鸡蛋放到她眼皮上,滚一滚,微热的温度很舒服,眼皮没那么酸了。
计时写了张理综卷,窦米分数高出江彧两分,后者憋红了脸研究错题,好一会不搭理她。
窦米把薯片咬的咔咔响,“其实这套卷子挺简单的。”
“闭嘴。”
她兴风作浪:“其实杨叔叔给我们讲过跟那道差不多的题。”
“闭丶嘴。”
“其实我们昨天还补习过电学。”她无辜地吃零食,“江鱼,你忘了吗?看样子你记性不行。”
江彧一声不吭,窦米看他因少两分就变得拧巴,放下零食袋,嗦干净手指,握着笔给他讲题,把整张卷子易错的难点,延展出的其他公式都理了遍。
江彧去做午饭,窦米在看覆习书,吃完饭就到一点了。郝美丽说路上下雪不好走,估计要晚上到。江家男女主人也是归期未定。
下午窦米和江彧去超市买菜,两只戴着手套的手拉了一路,超市门口地面光滑,沾了雪的鞋底踩上去,打滑的能跳舞。
进出的人五个摔三个,剩下那两个,一个扶着门口瑟瑟发抖,一个手脚并用,爬三步往下滑两步,呲溜坐个屁股蹲。
窦米紧握着江彧的手,一只脚刚踏上地板,“江鱼,你可不能松手。”
江彧作怪地要丢下她,她立马哇哇大叫,两手乱抓,快要摔下去的时候,他赶紧拉住她。
她闹得他也走不稳,两人晃晃悠悠,动作幅度稍大些就能摔个狗啃屎,“江鱼,要是摔的话你拿我当肉垫,我天天练武皮糙肉厚的,不怕摔。”
“还没摔,你别乌鸦嘴。”
马上就能摸到门帘了,窦米脚下一滑,鞋底呲一下划出长长一条线,快要与地面亲密接触,她一拉江彧,成功把他拽倒。
两人齐齐仰面摔到地上,她把他压在下面,毫发无伤爬起来,去扶底下的“人形肉垫”。
她还嘟囔:“本来不会摔的,是你乌鸦嘴。”
“……”江彧揉了下摔懵的头,“你现在脸上就写着‘忘恩负义’四个字。”
进了商场,他自己往前走,她追在后面去牵他的手,“开个玩笑嘛,你可别把你的贵重物品弄丢了。”
“贵重物品?那我是不是应该把你锁进柜子里。”
窦米拽着他的手,挤进他的手心,强行十指相扣。这会两人都摘了手套,手掌叠着手掌,不留一丝罅隙。
“叔叔阿姨晚上回来吗?”
“嗯,晚上你爸爸妈妈也到家了。”江彧拿了几根胡萝卜,推着小车每走过货架就说着:“我记得你爱吃这个。”他一样各拿了些。
“我都没有说晚上要在你家吃饭,好自恋哦。”
小推车停下来,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你不吃我做的饭吗?”
窦米笑着不回答,哼一声往前跑,他拽住她,逼诱道:“窦米,吃不吃我做的饭?”她还是不说话,咯咯笑的开心,他把她拉回来,她身体后仰靠在他怀里,玩闹着又像是抱在了一起。
他的羽绒服厚实蓬松,两只暖乎乎的小熊黏着对方,他热热的脸颊虚贴在她头顶,声音和气息都是自上而下喷洒,吹过她耳朵,她痒的受不了,跳着逃脱,撞到他的下巴,扭过头,就抵在他领口那一下皮肤上,两条锁骨敞在眼前。
江彧问窦米:“我做饭不好吃吗?你每次可都吃完了哦。”
“我那是饿了。”
他当真了,哄她:“晚上留这吃饭吧,我爸爸妈妈回来,他们想你。”
“是他们想我,还是你想我了呀?”她笑声软糯,直勾勾看他,把他害羞避开的脸掰过来,又问一遍。
他去挑菜,放到推车里,道:“叫叔叔阿姨也来。”
她没说去,他也没说是他想让她留下。少年人的喜欢不宣于口,却彼此都知道。
“江大厨要炫技啊?”
走出商场,他一手提菜,一手来拉她:“不可以吗?”
“可以。”她晃着他一根手指,“提前让我爸爸妈妈见一下未来女婿的厨艺,也不是不可以的。”
江彧羞得低头,报覆性捏一下那只小手的指节,她叫道:“疼疼,江鱼!你要谋害你未婚妻!”
“吃不吃烤红薯?”他就想拿吃的堵住她的嘴巴。
马路牙子边,对面是万家灯火,左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右边是骑着单车赶红绿灯的人。他们站在灌木丛前,她嫌冷的两手抄兜,在等他撕下红薯皮喂她吃。
“烫不烫?凉了没?”
“不烫不凉,好好吃!”
夜幕快要降临,高楼里亮起的窗连成一线,冷光暖光与暮色交融,她指给他看,在他扭头时自己张大嘴巴啊呜吃掉最后一口。
他把包装袋扔进垃圾箱,“都是你的,又没人和你抢。”
她抹干净嘴巴,“说不定,那万一呢。”
“没有万一,以后都让给你。”
她黏着他,抱着他的手臂,“江鱼真好,对我最好了。”
“知道就好。”
“我一直都知道呀。”
不短的路程两人黏黏糊糊,花费快一小时才进社区。黄桷老石街有道缓坡,结了冰,窦米非要从上面滑下来,江彧把袋子放到地上,张开双臂在下面接她。
她嫌他挡地方:“你让开点,我不会摔的。”
江彧让到一边,等她从高高的那头嗖的一下像刹不住车冲下来,他在前面稳稳接住她。
试过一次,是出乎意料的刺激,迎着呼啸的狂风,心跳亢奋激越,周围万物都消失了,只有开阔将暗的大地,和那个喜欢的他。
在高昂的尖叫中扑进他的胸膛,他像棵岿然不动的松柏,和她笑闹成一团,胸腔的笑震着她耳膜。
“江鱼,你也来玩!”她把他拽到高坡上头,“抓着我,要站稳,一会会惯力往前冲,别松开我的手。”
他说:“我怕把你摔了。”
还没说完,窦米就踩着冰面带着他滑出去,速度达到临界点,窦米放声大叫起来:“啊啊啊——”席卷的风刮到脸上,灌进嗓子里。怒号的风声无疑是情绪上的兴奋剂,围巾的流苏逆着气流甩到她脸上。
她掐着江彧的手,他感觉不出玩这个游戏刺激和肉疼哪个更印象深刻。
他们向坡下狂奔,头发在风中飘扬,一路闯过排排的灰色石砖,拉着手飞出常青树几米远。再走上干净的长坡道,站在上面再俯冲一次。
树冠在风中摇晃,起风了,逐渐掩盖住他们的喘气声,日已落下天色尚未黑,淡色晚霞在树梢游摆。
回想这一晚,江彧说不上游戏好玩不好玩,只觉得看窦米笑得开心,他也开心了。
此后这条林荫道变成了他特别的回忆。每走一次,都会想起那时的她如一场急骤大风,撞击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