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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一场春雨过后,气温回升,新榆市区的景观树抽新绿芽。走到路上,骄阳初升,风吹梧桐叶像纸风车呼啦啦轻响。
冬天走了,也带走了乔雪的外婆。病重的人熬到年末却没能见到春天。
在某一个阖家欢乐团聚的晚上,医院的病重监护室里,机器上出现三条直线,嘀——
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选择在晚上悄悄的离开,前几天精神状态还很好,能开口说话了,家里人还在商讨说等天暖些的出院事宜,还去制氧厂买来移动氧气瓶,就等春天出院。老太太意志坚强,临终前撑着要和他们说说话,其实是回光返照。
乔雪把作业都带过去,写着睡着了,做了个很短的梦,吓醒了,看见外婆睁着浑浊眼睛在看天花板。
她在看什么呢。
小姨有次说过,“你外婆是在那思考人生呢,人老了就爱回忆,想着她一辈子和她的儿女。”
“小雪……”外婆动动指头,叫她,“来,坐到这来。”
“要喝水吗?”
外婆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就想和她说说话,“小雪,有多久没跳舞了?你还喜欢吗?记得小时候你说要当舞蹈家。”
乔雪幼儿园的时候上的是舞蹈班,以培养舞蹈爱好为主,班里都是女孩,隔三差五会举行演出。乔卫华忙工作,父亲当的可有可无,乔雪像是没家长的小孩。
都是外婆和小轮流来看她比赛,路程远,偶尔是小姨和外婆坐公交一起来;偶尔是孙一斌借来别人的摩托载着小姨,乔雪像是小姨的孩子;偶尔是外婆蹬着三轮车,提前几小时就要出门。
那时候外婆总说:“我们小雪有家长陪,她们有的我们也要有。”
乔雪爱好跳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受她母亲的影响,乔母年轻时在歌舞团上班,和一群貌美的小姐妹在文化宫唱唱歌跳跳舞,一次活动中乔卫华对她一见钟情。
但乔雪出生在武术世家,乔卫华要求她要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在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舞者。
六岁那年,乔雪告诉乔卫华说她喜欢跳舞,想像妈妈一样,乔卫华脸色黑下去。她期盼已久的生日礼物是父亲送来的练功服,而不是那双红舞鞋。
乔雪有跳舞的天赋,可表演的舞台从文化宫大会堂转变成外婆家的四方狭小庭院。
观众从成百人变成外婆和小姨两人。
年长点,学业繁重,又要学武又要学功课,实在是应付不过来,童年的爱好也就此搁置,经由她的父亲被埋没在了过去。
只有外婆记得,她问:“小雪长大了,很快就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考大学……离你爸爸远一点……往北京走,到更远更大的城市去,不要被你爸爸困在这。”
乔雪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床单上,说:“外婆,你再坚持一下,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走。”
外婆意识又不清了,一滴浊泪从眼尾流下来,她凝望着天花板,嘴里在叫她女儿的名字,从老大念到老幺,一遍又一遍。
像只入冬前要迁徙的候鸟,盘旋徘徊不舍离开。
陆一卿来看望过一次,“乔乔,我要回我妈那里过年,过几天走。”
乔雪关上房门和他出来说话,她抹掉眼泪。
“乔乔,你等我回来。”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心思都在外婆那,赶着回去,陆一卿又道:“我这几天可能不来了,但我听说过两天有初雪,那天我一定来找你,我想和你一起看初雪。”
“想看雪你自己看,这边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没有时间。”
陆一卿被拒绝也不沮丧,“初雪的时候许愿很灵的,我希望你和外婆都平安,你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你也是。”
陆一卿走后谁也联系不上他,窦米和谭丛聚会他也没来,大家以为他提前回日本去了。乔雪的外婆火化那天是初雪天。
乔卫华来的时候看见乔雪守在旁边,十点火化,天气雾蒙蒙,云层将微弱的阳光堵在后面。棺椁擡出来,她与逝世的人见的最后一面。
乔雪一滴眼泪没掉,看着被擡走的外婆,慢慢微笑起来。从云翳后流出来的光线淌在她脸上,她默默无声,像即要枯死的太阳花。
“老子白养了个杂种,冷血!”乔卫华怒气冲天地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女孩的脸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头发散了,小时候她就像一株零落成泥的蓬草,是外婆将她捡拾,给予一抹垂爱。
她们约定好了,真正离别的那天不能哭,外婆喜欢看她笑,人本就是宇宙中一粒微小,走在前面的人会化为尘烟,陪着在后面抱着骨灰盒难过的她走上最后一程。
窦米把乔雪拉到身后,乔卫华被大人拽走,他一口一个杂种。杨贝芊哭到打嗝,胆颤地叫她,“乔……雪。”
亲戚们引议论道:“白疼爱乔家那个闺女了,这什么场合啊,对老人家不敬。”
“是啊是啊,冷血的很,一滴眼泪也不掉。”
“要是我家女儿,都能被她气死。所以说这孩子从小没有妈养。”
阳光轻薄,穿透乌云抱住地上送行的人。
湖面结冰,有小孩在上面滑,柳树发芽,枝条随风摆动落在冰上。
乔雪捂着口罩,遮住了脸上的红印,擡头看着天空,“我外婆会看到的吧?她要我千万不能哭。”
“乔胜男……”窦米抱住她,心揪到一起,“她一定能看到,她没有走,只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杨贝芊哭成小泪人,抱住她们,三个女孩久久的抱在一起。
风声萧索,长长的柳岸边,干线笔直望不到尽头,树下冒出柔嫩的青草,看着白瓣紫蕊的小野花摇头晃脑,有种时间慢下来,越来越慢,将要凝滞在了某一秒。
杨贝芊吃着山楂球,啃着外皮的糖霜,问乔雪:“你有见到陆一卿吗?”
乔雪摇摇头。
“他爸爸被撤职了,昨天被带走了。”
乔雪拿着包装袋的手微紧,睫毛颤了下,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她看到了。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会无法克制的惊惶。
陆一卿应该是在日本他妈妈那里,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回来了,起码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连句再见都没有就人间蒸发了。
严寒腊月好多人得流感,感冒发烧,新榆市久违的下了一场大雪,有人生病了,有人离开了,那个冬天带走了好多人。
网上都说陆建松升为副院后,利益熏心成了金钱的奴隶。他可是医生,他是陆院长。
十一巷小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夥伴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窦米问道:“叔叔怎么会是贪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散步时,窦永明看着解冻的湖水,对他们这群初露头角的高中生们说:“其实人好比河流,所有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的水都一样,可是每一条河里的水都是有点地方狭隘,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湍急,有的地方平坦。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各样的本性的胚芽,有的时候表现出这样一种本性,有时候表现出那样一种本性,有时变得面目全非,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人。”
杨贝芊似懂非懂,谭丛捧场的鼓掌,窦米哇一声,“老爹,你什么时候变成文化人了?”
“书上看的。”
江彧:“是列夫托尔斯泰的《覆活》吗?”
“对对,就是那个外国人。”
柳絮飘飞,他们这一夥老老少少在堤边看杨柳依依的美景,水光接天,白云霞光如绸带连在辽阔的水面之上。
窦家父女在前面拍照,抢着镜头的中心位,谭丛父母边走边拌嘴,刘元芝在考杨贝芊背古诗,乔雪自己走在后面,没有拍照的兴致,临时当一下摄影师,给他们拍照片。
然后又掉到队末尾,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某个好友,点进去又退出来,输入法键盘跳一下弹走一下。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想切回界面,窦米冒出来,“要不要我帮你找他啊?”
“不用!”
“想不到,乔胜男你也会这么不坦诚,大胆一点,说不定陆一卿也在等你的消息啊。”
“谁在乎他怎么想!我又没有说要找陆一卿!!”
窦米指一下她的屏幕,界面就是和某人的对话框,至今她一句都没发出去。
手机静悄悄的,一条未读消息都没有。以前从来没有过,陆一卿聒噪的嗓门消失了,乔雪竟有点忐忑不安,还很想念。晚上写作业,一小时要拿起手机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要神经质了。
石岚从外面回来,提着热腾腾的饭喊她出来。
乔雪开门见山问:“是你举报了陆一卿的爸爸?”
事情终于落下帷幕,陆建松受到应有的惩罚戴上手铐,石岚也没了后顾之忧,现在并不想再讨论不休,“先吃饭。”
“小姨,如果真的是你做的……”
石岚冲她吼道:“不是我!”她摔下不锈钢碗筷,碰在桌上叮铃咣当的响,和睦的氛围就此打破。
石岚意识到自己失态,拉开板凳,轻声说:“对不起。”
乔雪不追问了,坐下来吃饭,筷子搅着没有食欲,听到石岚在叹气,“我没去告陆建松,但他被查,到现在的确没找我麻烦。他给的那笔钱医药费用了一些,剩下都没动。”
石岚把肉都挑到乔雪的碗里,“这顿是答应你外婆的,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们吃最后一顿饭。”
饭桌上以往都是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人对面坐,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房子空的只剩下她们的争吵了。
石岚添了一副碗筷,搁在外婆常坐的地方,乔雪忍不住的掉泪。
“你外婆没有儿孙命,看着你长大,你还没能赚钱她就……不说了,吃饭吧。”
乔雪夹了块豆腐吃进肚里,像吃了片橄榄叶,苦的让人窒息,小声的抽泣。她想着小姨还吃得下饭,擡头看,对面的大人连哭都是无声的。
只有擡手擦眼睛和低头的动作,餐桌上一下接一下的拽纸抽,没有嚎啕大哭,亲人离世的大恸,这顿饭吃的压抑,胸腔像是压着重重的石头,每一次呼吸空气,想要排解的压力感都找不到出口。
“吃饭吧,不想了。”
“我们好好的就行。”
……
乔雪变得爱看手机,每天要翻记录几十遍,然而都没再收到那个人的消息。
他缺席了初雪,像是也要缺席她往后的所有日子。
乔雪开始认真看他以前发来的每条消息,她以前从没看过,但还好没有删记录的习惯。以前万分嫌弃的却成了现在生活中支撑她的动力。
枯燥的模拟考,一轮二轮考试都压的人喘不上气,休息的时间她每天奖励自己只看两条,正好可以撑到高考结束。
-陆:哆啦陆陆来了——乔乔,你晚自习前去哪了?怎么不来吃饭?
-陆:学校食堂二楼三窗避雷,地狱级的辣,辣成香肠嘴了…
-陆:雪雪,乔儿~珍珠奶茶,红豆奶茶,抹茶奶茶,你更喜欢哪一个?聪明如我,三样我都买回来了:D
-陆:放假喽,乔乔一起去看电影呗,是超酷的《钢铁侠》,我买好票了,唉算了,你肯定不愿意和我去,电影票夹你数学必修三里,你和你的小姐妹去看吧。
-陆:你说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呢?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是想想万一会有大暴雪,现在突然感觉没那么热了,降温的好妙招!
……
“乔雪,快点回班,考试了——”
“来了。”乔雪把手机关机放进书包,进了考场。
夏天的教室闷不透风,电风扇越吹越热,满教室是纸张的墨香味,校园里绿意已深。
他们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年。
窦米吃完两根雪糕,没一会又热的出汗了,乔雪在写物理卷,对她说:“想一下我们在冰岛,眼前是冰河和覆满雪霜的平川。”
杨贝芊停下看书,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吱呀,乔雪道:“迎面一阵冷风,穿着短袖的我们逆着风雪,冻得直发抖。大风吹雪,地上的雪粒席卷起一股股旋风,像是行走在海上,浪花翻滚。”
窦米打住乔雪遐想,越跑越远的脑回路,“在夏天幻想冬天,这不是陆一卿经常干的事吗?好像他能说出的话。”
树叶婆娑,低枝丛中怒放着白色的花。
再次提起他,好像恍若隔世了。
时间经不起他们浪费,话题潦草收场,再次进入冲刺覆习阶段。
窦米和江彧在研究集成电路图,杨贝芊在给谭丛开小竈,阅读理解里的注解名词分析的密集,乔雪把演草纸翻新了一页,为一道没解出来的题头疼,身边的白熙问她要不要喝奶茶休息一下。
乔雪摇头,回绝他的好意,看着外面树木的高处,白光在墨绿色的顶端浮游,仿佛下一秒就回会出现个对她笑的男生。
窦米和江彧决定要冲刺燕城大学,杨贝芊要报漠城大学的人工智能专业,谭丛只说也想去漠城,但考不考的上还不好说。
“漠大的人工智能专业分数对我来说有点高。”
杨贝芊:“先考进去,哪怕被调剂,大一结束有换专业的机会。”
窦米:“谭二弟你加把油,和芊芊上一个学校,你还要照顾她呢。到时候放假我和江彧去你们学校玩!”
她继续说:“理工科女生少,万一芊芊是班里的独苗苗,是班花,肯定有很多男生追。”
合上书准备休息的谭丛又坐到桌前,抓着头,忿忿地刷题。
乔雪的目标定的很高,第一志愿是北京,白熙要遵从家里人的意思,报本地大学,他们这夥人要注定因一张考卷,各奔东西。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学校放假,少了两天的补习。窦米回外婆家,这次只需要吃西瓜,高考在即,这些小将们不用再沦为摘瓜劳动力了。
窦米,杨贝芊还有乔雪坐着江继远的车,谭丛和江彧坐下一趟——郝美丽的敞篷三蹦子,俩小夥子晒了一路吹了一路,“咱们地方宽敞,空气清晰,不晕车,比那小轿车好,千金换不来。”
江彧嗯嗯的点头,知道谭丛是在自我安慰。
蓝天,悠悠白云,黄绿色的土脊,田野辽阔,青草香扑鼻,隐隐可见遥远的山巅,远眺望去,能见到一丛丛毛茸茸的绿开满山坡,山的后面还是山,山体往下就是青红两色相间,晨间清爽的山风雾气弥散,宛若水身在水墨画中。
层林尽染万山红绿,树荫映照,江水碧色。
疾驰的车辆顺着蜿蜒山路要到山那头去,离天空更近,离旭日更近,空气里都是自由,放松的。
汽车半路容易堵在路上,三轮车开在四通八达的路上,抄近道先赶到了。
窦米一坐车就晕车,但一下车看见整齐分割的田地,电线杆上的喇叭在广播,镇长像是喝的醉醺醺,吐字不清的口音。
三个女孩赛跑,在澄净的天空下,像欲要飞走的纸风筝,越跑越快。
乔雪在和她们的玩乐笑声中,慢慢走出阴霾。
在乡下的时光是最快乐无忧的,可惜某人还带了作业。
玩的尽兴,江彧一掏真题卷,就地取材,把光滑的大石头当做书桌,坐在台阶上,窦米从河里玩完回来,甩着半湿半干的长发,“好啊,你居然还学习!”
窦米从书包里拿出本习题册,“嘿嘿,我也带了。”
谭丛:“真狠。”
他从兜里摸出根中性笔和一张叠成四四方方的卷子,抖扇子般哗的展开,得逞笑道:“还好我留了一手。”
只有杨贝芊是来玩的,百年难遇一次她空着手没在背书。不能让时间白白溜走,窦米要分她一本覆习书看,杨贝芊说:“我都记在脑子里了,过一遍就行。”
真正的大boss在这,其他人还要带装备,人家赤手上阵,远超学校的覆习进度。
乔雪效率最高,完成一日计划就去江边玩水。窦米和杨贝芊紧随其后,谭丛坐得住,在树下看了一下午的书。
三个女孩卷起裤腿,岸边丢着三双鞋子,潮湿地里飞来五只白鸟,停在芦花深处,绿水上飘着断掉的树杈和落花。
斜阳里,河水金光粼粼,落日如陈旧古钟沈入水底,光漫进眼界,一丘一壑,水软山温与天相浑。
她们并排坐在堤岸上,双脚在撩起水花,乔雪了望群山,对窦米说:“江彧为了能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不要命的学,原来学霸在爱情里也会不自信。”
杨贝芊踩着水点,“他都六百多分,竟然还害怕考不上。”
窦米怕江彧一直学习让自己太紧绷,想让他放松下,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江边找她们。
两分钟不到,远处罕无人迹的小路上就传来声响。三个女孩齐齐扭头看去,无边无垠的平地上,一辆小型三蹦子朝他们驰来。
夕阳下,不着边际的金粉笼罩,天地浩渺,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容,但猜想附近没什么人,是江彧他们没错。
窦米:“这么短的路,他还要开三轮车?”
杨贝芊眯起眼睛,“这是我们的车吗?”
乔雪在逗两只的灰雀,小小的身子,不怕人,在空地上腾一跃,蹿跳飞走又飞回来。
三蹦子里传出一声犬吠,“汪汪汪。”
一只金毛的脑袋露出来,吐着舌头,冲她们摇尾巴,窦米认出来了,是江彧的狗,“小米!”
而在小米身边的男生是陆一卿!
陆一卿在后座招手,一人一狗在阳光下笑得灿烂:“Hello——我回来了!”
乔雪回过头,一下失神,后知后觉站起来,窦米和杨贝芊欢喜地喊叫:“陆一卿!!你玩消失玩的开心吗!!”
这一眼望过去,才发现前面开三蹦子的是谭丛,他扣着顶草帽,嘴里咬着跟狗尾巴草,黑色背心遮不住健美的古铜色皮肤。
车子开的不快,江彧走在后面,白衬衫黑裤,博览群书的小书生模样,长腿细腰,带着笑意,在未燃烬的夕阳里远望向他的女孩。
谭丛吹了声口哨,陆一卿站在车里大展手臂,花色衬衣鼓起,载满了夏暮的风,小米从不高的车里跳出来,尾巴甩在主人的黑裤上。
又是一年,像是初见,他左手牵着只金毛犬,一步一步踏入有她的夏天。
上次见面还是深冬,陆一卿一见到乔雪,对她关怀备至:“乔乔,你瘦了。”
好久没见,两人间像是有不清不楚的牵引,发生微妙的变化,陆一卿还是大喇喇,黏在乔雪身边,后者感觉眼眶微热,“你谁呀?我不认识你。”
陆一卿一呆,乔雪喉咙发干发痒,对他既有气又担心,“人间蒸发好玩么?你玩够了才想起我们?你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老师说你不来了,我们找都找不到你。”
“我没有走,对不起,乔乔。”
乔雪边抱怨边走向他,眼泪划过脸颊,她气的一拳捶到他身上,发现真的不是梦,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面。
陆一卿不敢说话,替她擦眼泪擦鼻涕,乔雪哭的更凶了:“都怨你啊每次都害我哭,陆一卿你真的很烦人。”
“嗯,我是烦人精,对不起乔乔,你拿我撒气吧。”他把胳膊伸过去,“打吧,骂吧,任你处置。”
乔雪以借他袖子擤鼻子的借口把人抓过来,顺势就抱住他,鼻涕眼泪都往他身上蹭。
过于亲昵,陆一卿紧张的像根柱子,心跳加速,听着怀里的女孩哭声不止,他僵硬的手轻拍了下她后背,“我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那你去哪了?去年冬天,你提前回日本了吗?你还要走吗?”乔雪以前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疑问,“你爸爸的事……陆一卿,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和我小姨无关。”
她的睫毛很长很密,此刻濡湿了,嘴唇红润,像块易碎的琉璃瓦。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回答她:“对不起乔乔,我马上要走了,去我妈妈那里。我不在国内参加高考,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
乔雪心里涌上委屈辛酸,快要将她埋没,她感觉身体某处撕心裂肺的疼,疼到她要大口呼吸,“陆一卿,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理你了。”
她狠狠地掐他,恶气难消,眼泪掉的更凶猛,视线模糊,为了能看清他,她一遍遍抹眼泪。
陆一卿感觉有千万根银针扎来,心中苦涩悲怆,他安抚着将她抱紧,“乔乔,我之前说过,我不想有事情瞒着你。是我告发的陆建松,你和小姨是好人,是他做错事,和你们无关。”
乔雪鼻子发酸,声音像是堵在嗓子里,喑哑的发不出声,“我们都可以当做不知道的,为什么要……”她颤抖的音节出卖了内心的惶恐,“陆一卿,你把你自己以后的路都堵死了,别人会怎么想你的家庭,怎么想你?”
“我不管他们,我只在乎你。”陆一卿声音温柔,红着眼眶,“我不想让你对我失望,再说了,只要有你陪着,无论在哪里,发生什么都可以绝地逢生。”
乔雪被他搂在怀里,缓了好长时间才说出话,一遍一遍叫他名字,他不厌其烦说:
“我在。”
“我在。”
乔雪仰头看他,眼神柔和,褪去嚣张孤高,目光碰在一起,这一刻的情感变得覆杂,可又再纯粹不过。周遭都静止了,只剩下他们之间那股无形的电流在吸引,拉扯。
陆一卿还是第一次和女孩是这样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皮肤肌理下那一颗因他紧张的心跳。
两人交汇的目光像是黑暗中燃烧的火把,撞在一起,契合,温暖,诱人。
山风吹来,他打了个喷嚏。空气中那点微细的暧昧火花,荡然无存。
乔雪仔细想着,还是不解气,气不过他玩消失了这么久,就在他小腿上踢一脚,“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玩消失啊!消息不回,也不打个电话。”
“啊?乔乔,你没给我发过消息啊。”陆一卿呆楞楞的拿出手机,“你以前从没理过我,我觉得你是嫌弃我烦,就没再敢找你。”
乔雪下手一下比一下重,捶他踹他都不解恨,没想到他还真站在那任她出气,她又心疼的下不去手了,嘴上骂他:“你再这样就真的招人嫌弃了,陆一卿有你这么追女孩的吗,对方不回你就不发了?你就不能主动一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没追满三年呢这就放弃了?”
“谁说我放弃了?!乔乔,别说三年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虽然我现在还是个学生,没有赚钱的能力,但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不会两手空空的追你。我会一直等,一直努力,等到一天你愿意回头看看我。”
乔雪被他傻气又正派的样子逗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拜金的形象?你出国给我保证自身安全就行,要是再敢消失,我就追到那边狠揍你一顿。”
陆一卿举起右手,五指并拢,与太阳穴同齐,神态严肃道:“遵命,长官!”
“中二死了。”
被她一捶,他松松懒懒的笑一笑,“乔乔,说实话在我发现我爸的事后,有想过替他保密,我犹豫过。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还有学习很差劲的我。你很害怕被你讨厌。”
乔雪望着天际线的染红的彩云,说道:“你去过我家,我没有妈妈,我就是别人口中有娘生没娘养的克星,我爸爸外遇,出轨,家暴,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骨子里的叛逆会让我想尽一切办法忤逆他,对他反抗。
但是都不成功,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舞蹈家,但是我连承认并坚持梦想的勇气都没有,就因为我爸爸的原因,我用‘被迫放弃,没有选择’的想法去骗我自己,说他是我父亲,至少没让我饿死冻死在路边,从小还能养尊处优,不过是学武术苦了点,但他养我到了十七岁。
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学习,高考,未来继续考学,日覆一日。我现在连个爱好都没有,亲手把小时候那个在跳舞时会闪闪发光的女孩丢了。我爱面子,就像是活在别人眼中,没有自我,你也看到了,我不是富二代千金,会穿A货,虚伪。”
水面暗下,黄昏将尽。她伸手捋了下吹乱的头发,问他:“陆一卿,你讨厌这个虚假,不够真诚还不勇敢的我吗?”
他摇头,怕她看不见,认真的说:“我不讨厌你,那时候也没有。”
“谢谢你。”她笑了下,说:“陆一卿,我也不讨厌你。”
谢谢你包容不够完美的我。
她拉着他走下小土坡,“做家政的一切都是为了替我小姨分担,我心疼她,因为不想我的家人受累,我不想再失去家人了,也不想再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我不理解我的小姨,我怕她做的事会伤害到你,可是现在还是变成了这样。”
“事实改变不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哪摔倒就在哪爬起来,我不会让一粒砂石绊住我的人生,我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
陆一卿忽然停下来,冲着重连叠嶂的山脉大喊:“我陆一卿!!一定会回来的——”
远处,山巅沈睡,昏黄江面掠过三两只飞鸟,就像古诗里的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群山传来回音,乔雪说道:“陆一卿,我等你回来,你也要等我收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好消息。”
“祝你高考加油,乔乔。”
“祝你一路顺风,陆一卿。”
陆一卿赶飞机,剩下的人还要回学校补课,在乡下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十一巷里的绿树枝繁叶茂,那天是下午,曲折悠长的巷子里,四个人和陆一卿告别,家长们也出来送。窦永明这个老师父要少个徒弟了,他不舍道:“回来继续来学武,到那边别偷懒,常锻炼锻炼,别把基本功忘了。”
“不会忘,我到时候练功给你录视频啊师父。”
刘元芝:“到日本去了,忘记英语情有可原,但不能忘记母语。”
“到哪都不会忘了祖国和中国话 !我还要给外国佬炫一下我新学的少林拳,让他们见见世面。”
谭丛来兴趣了:“等考上大学,我放假找你去,叫上豆子,咱三个还是个组合。
窦永明道:“咋能忘了老师父!”
白熙:“……我也学,学会了,带上我。”
陆一卿给白熙使了个眼色,“在学校照顾好我女神,但想先下手为强的事就免了,白班长,不枉我叫你快三年班长,你好歹得等我回来公平竞争。”
“……高考为为,为重。”白熙最后一个字咬字过重,没控制住唾沫星子,“不,不不好意思。”
陆一卿连着两次被口水击中,怀疑他就是故意的,抹了下脸没计较。
司机在巷外催了,最后几分钟,是他要和江家夫妇道别,他走到江继远身边,弯下腰鞠了一躬,“江叔叔,我替我爸爸给你道歉,给站在红十字下的所有人道歉。你和我爸爸很早就认识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去医院,总能听到病人们对你们的由衷感谢。江叔叔你是好医生,但我爸爸不是,他愧对很多人。”
江继远宽宏大度,陆一卿在他身边长大,和亲儿子一样,“一卿,叔叔也对你说几句话,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最要紧的,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是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这句话也是叔叔也经常说给小彧。善良可贵,要学会善良待人。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回来的时候要请叔叔喝酒。”
“好。”陆一卿喉咙发紧,退两步,走到窦永明面前。
“窦叔叔,你也是我的师父,现在挺后悔的,当时没正经跟您学武,总是惹您生气。”
清风徐来,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少年肩头,他朝长辈鞠躬,“师父,这是我替我妈妈向您道歉,她贪图私利而失去初心,做出有违背比赛公平,伤害到您的事情,说声对不起。”
湛蓝的天空下,一辆出租车驶离小巷,车尾后尘烟滚滚。
一场一场的离别,夏天过去了,但属于十一巷的夏天永不落幕。
他们成人礼那天,江继远一人送给了他们一本书,给窦米的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给谭丛的是莫言的《生死疲劳》,杨贝芊的是珍妮特·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江彧的那本是黑塞的《悉达多》。
“期待你们看完的书评,成人礼不仅代表了你们年长一岁,更要意识到自己将要肩负的责任,这才是你们踏过成人门的意义。”
窦米看看别人的书,再看看自己的,“江叔叔,怎么就我的是童话书?”
“哈哈,《小王子》里有关友谊,人生价值和爱的寓意可深的呢,慢慢钻研才能发现书里的奥秘。”
学校二模后是五校联考,出题老师毫不手下留情,分数下来打击到三分之二同学的自信心。都说高考前的三次模拟难易程度不同,一模由于刚结束两轮覆习,理综文综卷是合在一张上的,时间紧迫到不敢有半秒钟懈怠,后面几道大题每一道都要花费一定时间。所以一模成绩出来很有上升空间,而二模会再增加难度,这中间的联考,想必是各校老师给学生敲的警钟。
江彧和窦米的成绩很稳定,杨贝芊跌出年级前二十,在全市排名里杀出好多黑马,自从出了分她每天忧心满面,压力大到失眠。
谭丛的成绩扶摇直上,只是过了个一次模拟考,与其说是突飞猛进,不如说他厚积薄发。
杨贝芊为他高兴,她见到过他学到三点,五点起床,也见过他每次嘴上说不在意,但还是会在无人的时候狠下功夫。
每个纾解压力的方式不一样,像窦米和谭丛,对这种暗无天日的高三生活无比厌烦,心里赌气的时候,他俩就会大汗淋漓地踢沙袋,江彧则是弹琴,乱弹一通,他自嘲说:“压力是从高考转移到练琴上了,从紧迫的事上转移到另一件没那么紧迫的事上。”
乔雪天性爱美,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化个非常满意的妆,再不济就是在微信上痛骂陆一卿一顿,心里不平衡,质问他为什么可以不用高考,为什么他在国外轻轻松松。
她骂完心里就爽快了,高高兴兴再去写题,远在外国的陆一卿坐立难安,隔空在微信上哄她,殊不知人家写了一天的卷子,看手机的空闲都没有。
倒计时拨快,百日誓师大会来了。
窦米站在台子上,带领全校同学宣读誓词,莘莘学子们握紧右拳,声音洪亮,操场上宛若掀起一浪又一浪的激动肺腑的热潮。学校大门口十八响礼炮齐鸣,同学们昂首挺胸,洋溢着自信,排队在红条幅上签名。数不清的气球齐飞,屏幕的倒计时具体到分秒。
江彧看着她,一如青春里每一次,他在台下遥眺台上耀眼自信的她。
三位数倒计时掉成两位,个位,一天一天在张张飞扬的考卷中走到高考前夕。
四人,三个考点。这两天住宿,吃饭的问题,家长们忙的不可开交。江曼去买了件红旗袍,寓意旗开得胜,家里有考生的妈妈们纷纷效仿。
郝美丽拉不上拉链,在更衣间呆了很久,“我这一身膘,高考要是在冬天,我裹件红大衣还能穿进去,哎呦哟夹着肉了,不行太紧了。”
这两日的家长为了孩子考试一帆风顺,科学玄学什么都信,郝美丽吸着肚子也要穿下那件旗袍,考前第一天中午就抱着朵向日葵。
窦米和江彧的考场距离不远,家长们就折中定在一家酒店,酒店五楼都是高考生,清净。中午他们在电梯里遇见,江曼道:“一看豆子蹦蹦跳跳的,就知道考得不错。”
郝美丽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音量说:“她每天都这样。”
窦米和江彧约定好不问考试,两人的房间相对,江彧要刷卡进去了,窦米拍他一下:“除考试之外,你就没话给我说了?”
江彧把门卡放进卡槽,“那祝你中午用餐愉快,晚上睡个好觉。”
考试这两天,再没有比吃好喝好睡好这三件事再重要的了。
考试走到最后一天下午,是外语。考试一结束,卷子一收,走廊上并没有电视里沸腾激动的场面,但从欢快的脚步声中就能感受到那份按耐不住,要拥抱自由的情绪。
“考完啦,终于考完了,老子解放了!!!”
窦米穿过人群,朝校外跑去。路上的风凉爽,好像要吹散三年的疲倦,她大喊道:“郝妈咪,我考完?这就高考结束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窦永明比女儿还激动,“我再也不用早起给你做饭了!!!”
窦米先和父母去商场采购一番,舔着只脆筒坐在老父亲车子后座,摸了下他的头发,“老爹,你都长白头发了。”
她把露在外面的两根拔掉,窦永明说:“别拔我白发,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又不丑,这都是岁月的见证。”
郝美丽耻笑他:“你爹是怕越拔长的越多,少听他胡言乱语。”
窦米哈哈笑,转头看见她妈妈的这身旗袍:“妈,你穿旗袍真好看,中国红这颜色适合你。”
郝美丽不吸气了,肚子上的赘肉一圈圈松懈下来,“哎呦终于不用再吸肚子了,美的代价可真累。”
她扭脸给女儿说:“好看?那等你结婚那天,我还穿。”
“好呀。”
天边霞光万丈,白云飞过落日,车子骑到立交桥上,可以俯瞰到下面的车水马龙,夏日酷暑里有沥青和潮湿的味道。
父母陪在身边,擡头能见夕阳,平凡又不平凡一天,真美好。
窦米一回到十一巷就看见了三个朋友在树下等她,“江鱼!”
谭丛走过来:“你看不见我们吗?”
“谭二弟!”她又喊一声:“芊芊呢?”
杨贝芊从谭丛身后出来,麻花辫,牛仔背带裙,笑容乖巧。
灰墙边是一个瘦高的少年,逆着光,他站在绿油油的爬山虎前,也站在她的世界里,“窦米。”
她奋力朝江彧跑去,晚霞染透了天,光线投射到铝合金窗框上,璀璨夺目。光影中,他展开怀抱接住飞扑来的她。
——[卷三·抽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