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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号是乔雪的生日,前一天她下晚自习回家,外婆在床上睡着了,她以前都是靠在沙发上迷瞪一会,等乔雪到家再睡。
小姨不在家,她只当外婆累了,外婆有肺纤维化的病,三年前乔雪上初三的时候做过一次大手术,身体状况好了两年,又被慢性病拖垮。
她早上和外婆吃完饭,看完她吃了药才出门。不放心还给小姨打了个电话,小姨一夜未归,最近忙的都见不到她人,早出晚归像是有要紧事。
“小姨,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小姨三两句含糊过去,嘱咐乔雪在学校认真学习,按时吃饭之类。
乔雪缠着电话线,“是不是有好消息?我要有小姨夫了?”
小姨如果是有了心上人,开始想着结婚想着以后了,也不是一件坏事。但电话那头的人还是说,“小雪,小姨就一个人过了,你上大学前不想其他事。”
乔雪跟着学校老师坐车去参加一个数学竞赛,考点在十六中,中午在校外吃了顿饭,时间很赶,用门卫处的电话给家里打了几通都没人接。
一下午都在担心家里,坐立不安,稍有点不顺心就胡乱想,眼皮跳了几下。下午有一场考试,考前她用凉水洗了把脸,平稳好情绪才进考场。
整张卷子答得还算满意,检查无误,提前十五分钟交卷。
提心吊胆地打辆车就回家。
外婆家没人,小姨也不在。还是老邻居出来,给她说外婆出事了,还打了救护车。老邻居身子骨也不硬朗,头昏眼花,喃喃自语了句,“不知道有没有赶上……”
赶上什么?
走前外婆还好好的,说什么不吉利话。
乔雪把书包从墙头扔进院子里,骑上隔壁舅舅那辆没锁没闸的老式自行车就去往中医院。
外婆的肺不好,呼吸困难,下午在藤木椅上好好躺着,突然呼吸不上来,昏迷过去,小姨吓得赶紧打了救护车。
抢救了两小时,情况不太好,乔雪打电话那会儿小姨在医院外买寿衣,急匆匆地钱没来得及付,赊了账就回医院。
乔雪听着电话那头小姨难掩哭腔,说道,小雪你快来医院看看你外婆吧,要是见不到,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在路上,在路上了。”乔雪的手哆哆嗦嗦,挂了电话又给大姨和大姨夫打。
她知道外婆膝下这三个女儿,其实只有小姨和妈妈真心孝敬,大姨小的时候就和外婆不和睦,远嫁后去找儿子那里陪读就很少回来。要不是大姨夫被调回当地报社,他们一家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和外婆团聚。
下午六点,外婆抢救回来,转到监护室。邻居孙一斌来看望,被医生误解成是小姨的伴侣。说来也心寒,亲生的大女儿不在身边,在急救室命悬一线,在外面陪同的竟是老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这时候就能体会到这句话。
天还没黑,短短几小时,乔雪在家和医院两边跑。外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医院那边要和小姨替换轮班,一周内断断续续找班主任请假。
唯一空闲的时间就是去找乔卫华要钱。毕茹快生了,乔卫华忙着给他儿子买婴儿车,尿不湿和奶粉,被乔雪纠缠的烦了,扔了张银行卡。
乔雪捡起来,二话不说摔门就走,想在那扇门上踹一脚,但忍住了,想起外婆往后住院少不了用钱。
这个地方,她还要不知道来多少次。
一眨眼过去好几天,预报说下周有暴雪,天气雾蒙蒙连小雪片都看不见,全市人民都等着暴雪来。她过马路拐进医院,才想起来25号生日也过去好多天了。
医院的大楼都不用进,急救在侧面的大楼。
五号病房外直直的走廊里,有家属忧心忡忡坐在冰冷的长凳上,从外面数第二间就是抢救室,乔雪提着保温盒路过门口,看见里面拉着道帘子。
有人在抢救。
家属坐在凳子上,抱着脑袋。那是个孤零零的中年男人,肩膀低着,在颤。
乔雪递了包纸巾,拍了拍他肩膀以表安慰,往前走进五号病房。
外婆的病床靠门,床头柜上的监护器隔一会就要嘀嘀响一下。屏幕的右上显示的是心跳,心跳图起起伏伏,又化为平直的线,接着又凌厉凸起,拐点数不完。
前几天都是小姨来陪床,担忧着老人状况,监护器在晚上一直在响,是黑夜里仅有的光源,时不时响动一下,仿佛病人的心脏。
旁边病床的老人也没休息好。
窗子上蒙了层冬雾,也有薄霜和不明显的冰凌。风声呼啸,穿堂而过。
外婆的手垂在白色被子外面,指头上夹着血氧仪,这种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见到的机器,没想到有天会用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以前书上见过,说一般不严重的病人不会上监护仪。
家人在外面说是埋还是火化的事,老人都想入土为安,不想火化,乔雪妈妈去世时是下葬,办了张作假的火化证。但现在不允许了。
大姨好几年没回来过,刚进病房,外婆认错人,记忆全都错乱了,状态迷迷糊糊还停留在十几年前,乔雪的妈妈没去世。
她最心疼的女儿还是乔雪的妈妈,但她命不好,嫁错了人,早早撒手人寰。
外婆仰面望着天花板,眼眶滚着泪,“小雅,不要嫁给乔卫华,不嫁人都行,妈养着你,可千万不要走错路。”她音量不高,说不清几言几语就要歇一歇,但说起乔卫华这个女婿,她和小姨同仇敌忾的骂道。
乔卫华出轨,家暴,乔卫华在外花天酒地潇洒不顾家,乔卫华真不是东西。
可恨的是坏人长寿,短命的却是老好人。
亲女儿有两个,远在外地的大女儿有点存款但不来看望老母亲,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老幺有孝心却无能为力,救不了她。
外婆记忆时好时坏,迷糊的时候谁都认不清,把女儿认成妈,把女婿认成亲弟。唯独不会认错乔雪。想要握外孙女的手,动动指头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小姨想要看她记性如何,便诓骗说:“这不是乔雪,是人家旁边病床的家属,小雪在学校。”
外婆吸着氧,氧气瓶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是小雪,是小雪来了。小雪喜欢上学,书念得好,让小雪继续上学。”
乔雪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借着拨弄头发的手掩面,揩掉眼边的泪。想哭却不能哭,犹如在暴雨中碌碌无为的雨刷,扫干净车窗,暴雨又落下。
她明明戴着口罩帽子,捂得严实,外婆脑子再乱,依旧能一眼认出她。
小辈里最受疼爱的还是乔雪,似乎要把对女儿的那份爱延续到外孙女身上,加倍对她好,把世上所有的爱都补给她,弥补掉不负责的父亲带来的原生家庭的伤害。
中间病床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声如洪钟,说话流利,状态比乔雪的外婆好很多。别人家生病,子女和外孙都守在床边,而她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妹妹。
老太太心态好,听着收音机也不会寂寞,“我光棍一个,单身汉一辈子。英雄吧。”
往前八九十年,一辈子未婚是极少数的人,老太太说:“我从小身体不好,一身病,就没想着再结婚。一直是我妈伺候着,去年过世了。”
乔雪坐到两床中间,和两个老太太都能说说话,“奶奶,你心态真好,一点都不像八十多岁,最多五十出头。”
“不心态好点没办法呀,我五十的时候就查出来癌症,还有冠心病高血压。这不现在又查出来肺炎,就今年来中医院这都是第四次住院了。这要是身体不健康,活着就是受罪。活到现在,病也治了,钱都扔到医院。想死死不了,没活够岁数阎王爷不来收,人生就得把该经历的都走一遭。”老太太说起气话像稚嫩的小孩,“没办法,估计上辈子作孽了,才摊了一身病,唉——”
乔雪听着没再说话,旁边的外婆闭着眼半睡半醒,声音再吵她也不一定能听到。
监护器突然尖叫起来,屏上显示一条直线,心率从九十降到六十,还再往下掉。
“护士!医生医生!!”乔雪和舅舅同时叫人。
护士打了一剂药,机器上冰冷冷的数字还在残忍地减少。年轻的护士没办法,把主任医生喊来了,又是一次进抢救室。
走廊里凄厉的哭声,病床下轮椅滚动,纷乱难安的脚步,各种声音错杂。
家属都在朝走廊尽头跑,乔雪被推了把撞到后面的白墙,脑子嗡嗡空白一片,眼前只记得外婆被推走时晃过的脸色。
久病体衰的病人面黄肌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凹着,两侧的颧骨凸起,身上插满了管子,所有人都在试图把她叫醒,把下停的心跳数字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而她躺在洁白无尘的病床上,于一片混乱中毫无反应。
十根指头笔直得垂下,她记得每次抚摸那双手,明明房间温暖如春,她的双手怎么都捂不热,像一截遗落在冷雨中的枯木。
乔雪的头撞到墙上,但感觉不到疼。隔壁床的老人和六十多岁的家属,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哭了,抹着眼角的泪,拉住乔雪,“妞妞别哭,你外婆会没事。”
生老病死的常态。
可是她害怕离别,更怕留有遗憾。
外婆自从得了慢性病,身体大不如从前,她总是挂念乔雪的高考,她知道外孙女爱上学,分数考得好,未来还会考入更高的学府,在求学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她脑子糊涂,总忘事。以为乔雪高三了,是不是快高考了?学校最近很忙吧?不对呀,高考在夏天,可是……
外面的天黑漆,伸到窗边的枝丫还没开出花,时间还停在冬季。
外婆算算日子,“是不是一号就考试了?”她睁着眼睛想,“一号是不是已经过了,今天几号了?”
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日子没有几天,过到头却算不清了。那时也许在想,她能不能撑到冬去春返,见到外孙女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
乔雪躲到外面去擦眼泪,恨自己为什么是十七岁,束手无措的十七岁。
医生说要有心理准备,最多一个月。
监护室一天要四千,转到医疗设备更好的医院里,一天要一万。老人活到这个岁数,孤单无依靠地躺在ICU里,家属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窗户看一眼。
一扇透明玻璃窗,一道百叶帘,挡在生死面前,拦住所有人的脚步。
里面的人从头到脚插满管子,监测上还有心跳,氧气瓶里有哈气,人还有体温。靠各种管线,药剂,心肺监护维持着不多时日的生命。
病人痛苦,家人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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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雪从医院出来打车回家,准备返校,学校考试进度不停,功课不能落下。
手机没电关机,没看见陆一卿他们说要来的消息。快到外婆家门口,看见活动中心那边有一老一少在玩沙子。
老奶奶陪着小朋友,提着个粉色芭比的书包。分外熟悉的一幕让她想起自己上幼儿园,外婆经常来接,她不愿早早回去,常在外面的小公园玩“钓鱼”。
卖家摆放一圈水盆,里面丢着带磁铁块的玩具鱼,小朋友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也黏着磁铁的钓鱼竿。
春夏秋冬,寒冬酷暑。她一玩就是一下午,外婆静等着从没催过她。
现在想想这游戏简单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卖家毫不费力就赚到钱,小孩子说要玩大人心甘情愿掏钱,不过是长辈的爱。
乔雪看了会儿眼眶就湿润了,低头抹泪,视线前方多了一双男式运动鞋,往上看去就是一双长腿,一中蓝色校服裤。
陆一卿提着蛋糕站在面前,看见她哭了,有些惊惶,“雪雪。”他下意识就想帮她擦泪,但知晓乔雪的脾性,手悬在半空停下了。
乔雪背过身,忙抹掉眼泪,揉了揉脸和眼睛,舒口气,再转过来又是以往不可一世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哭了?”
“没哭,刚才风大吹的。”
陆一卿看着她红肿的眼,吞了下喉咙,心疼道:“怎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家里为什么没人?
他满腹疑问,但想到乔雪高傲,不想把情绪表露给他们看,家里的事不会让外人插手。既然她不想说,他就装作不知道,护着她的自尊心。
陆一卿提起蛋糕给她看,“怎么过生日都不叫我们?”
看见蛋糕,乔雪诧异,“和家里人过的,没叫同学。不过谢谢你们。”
可是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话到口,陆一卿没勇气说出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不是,是我们想给你补个生日蛋糕,你陪我们再吃点?”
蛋糕又一次晃过眼前,乔雪蓦地想起她生日那天的变故,鼻子一酸,撒气道:“陆一卿,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好意我心领了,但麻烦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
不要对我这么好。
她眼睛红了,瞪着他,哽咽住。
我现在很烦,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偏偏你满怀好意出现在我面前,压不住情绪冲你乱发脾气的我,非常讨人厌。
“谢谢你订蛋糕,我现在挺累的。”乔雪解开盒子上的飘带,“我就吃几口。”
陆一卿一手拖着,一手摸裤兜找打火机,“等等,先许愿。”
他划着打火机,在风口点不燃蜡烛,乔雪说让他别弄了,闭了下眼睛就当许愿了。
反正她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陆一卿叉着腿,坐在石墩上,“雪雪,你好多天没来学校,还挺……想你的。你要是有时间就看看我给你发的短信呗。”
“嗯,知道了。”
“窦米他们也来了,本来还想给你庆祝一下。对了你啥时候回学校?”
刚才那对在活动中心玩乐的老人牵着小孩子的手,从不远处走来,乔雪感觉心口针扎一样的难受,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明天回。”
陆一卿看到她泣不成声一下慌地站起身,胡乱搜兜也没找到一张纸巾,“那啥,你用我袖子擦擦吧要不。”
乔雪丢下叉子,“你这蛋糕好苦。”
眼泪流到嘴里,又苦又酸又咸。
“乔乔,过生日寿星要开开心心,不开心的事你给我说说,我听。”
日头渐短,从远方吹来的冷风带动高树树枝,脸上的泪吹了一路,刀子般割得生疼。
“我外婆在生日那天被救护车拉走了。”
听到他的话,她仍旧否认道:“我没哭,是风吹的。”
他在给她擦眼泪,已经无暇顾忌这个举动是否逾距,现在她是需要安慰的人,而他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