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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米手背受了点小伤,江彧非要兴师动众让她去校医室。窦米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校医室的白墙和白色床单都让她犯怵。
两间屋里刚消毒完,气味刺鼻,校医在外面给同学拿感冒药,江彧把人带到里屋。
两张床之间拉着道淡蓝色帘子,窦米想逃掉半节自习课,消磨时间,歪靠在床头,娇滴滴掐嗓:“我快要呼吸不上来了,怎么办,好难受。”
江彧背对着她,不用看也能猜到她说这话时是什么样子,“你再捏着鼻子就能呼吸上来了。”
窦米松手,消毒剂涌入满腔满腹,她干呕了声,拍拍胸口。
“手。”江彧没扭头,递过去一小瓶红花油,意思是让她自己涂。
窦米一挨床就犯困,大爷似的半躺着闭目,把手伸过去。几秒后,在空中晃了晃。
江彧没等到她接过去,转过身,看见她悠哉惬意等他伺候的一幕,俊眉一凛,“懒得你,还说不是猪。”
他嘴上念她,但动作格外温柔,倒了点红花油,小心地往她手背上蹭了蹭,揉匀后手背通红的地方像肿起来。
看着很心疼,他磨搓了下,“不疼么?”
“没感觉。”窦米举起来朝着发红那片就用力摁了摁,颦起眉尖:“什么时候弄的我都不知道。”
“……”
江彧把棉棒扔进垃圾桶,“所以说你笨,脑子缺根筋,徒有暴脾气和一身蛮力,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操心别人。”
他像移动炮筒,对窦米连环斥责,她只有干瞪眼的份,半句也没插上嘴。
江彧停下,正要继续张口训导时,帘子后面传来白熙和一个女生交谈的声音。江彧没注意,窦米听得认真,蹲墙角八卦人讲悄悄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
江彧靠近一步,窦米巧捷万端,机敏地捂住他嘴巴。
鼻息里是红花油的味道,手心柔嫩,护手霜是淡淡的甜果味。
江彧放下手臂,掀眼,视线上擡是她微敞的领口,扣子没系,脖间雪白,戴着条黑绳挂坠。
他仓皇地逃开目光,转过脸。
乔雪送白熙来的校医室,两人是同桌,举手之劳帮个忙。乔雪似乎压着怒意,在埋怨什么:“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非要人把你打住院才甘心啊。”
白熙结结巴巴,一着急说话就更不利索了,加上声音小,帘儿后的窦米就听见几个模糊字眼,争吵矛头又扯回张思佳身上。
乔雪:“这是我跟张思佳的事,不用你管。”
乔雪走到门口,又回来:“白熙,管好你自己。”
五分钟后,白熙也离开了。
窦米这才松开手,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啊。”
“再久一点,就被你闷死了。”江彧视线落在药柜上方,从玻璃反光面上,看见窦米若有所思。
“你又在想什么?”江彧从她表情就猜的明明白白,“窦米,不许插手别人的事情。”
“我哪有。”
“嗯?”江彧尾调上扬,盯着她那只打架受伤的手,证据还摆在这呢。
他焦急,没发觉语气都变得强硬:“不许打架,不许违反校规,不许提倡暴力,老老实实在学校上课。”他想到了一点,“还有不许和谭丛‘见义勇为’。”
窦米听到后面简直想揍他,“你规矩怎么那么多。”
她生气也没处撒,“你不许这不许那,比郝美丽管得都宽。我这么大的人,做什么事还要经过你同意,那我是你什么人了。”
江彧没吭声,看着她笑了:“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个被恶人压迫剥削的苦命老好人。”
他屈起手指,轻崩了下她脑壳:“说人话。”
“这就是人话呀,你哪个星球来的怪生物听不懂。”
江彧听她好一会叽叽歪歪,“你现在就像三叠纪时期会喷火的恐龙,没灭绝的四脚兽。”
“那我第一个先吃你。”窦米凶恶的说:“先抽筋再喝血,细皮嫩肉一看就是美味小点心。”
“说不过你,我投降。”江彧出乎意料的配合,嗓音笑意明显:“这么狠?那四脚兽以后就没有人给你拎书包,买早饭,抢漫画新刊了。”
窦米还真权衡利弊起来,过会柳暗花明,开朗笑道:“没关系,我还有谭丛和芊芊呀。”
“不准。”听到第一个人名字,江彧神情冷刺,抿唇不说话,五官像结了层凉霜。
而后收起冷脸,耐下心跟她说:“窦米,这次你和谭丛跟别人打架,肯定有其他解决的办法,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万一伤的是你呢?谭丛是男生,体格和力量都在你之上,就算是常年学武,武术是惩恶扬善,但不能事事都把用暴力解决排在首位。”
窦米安静听他说,耳边传来细微叹声,她下颌微拗,举眼看去,他的面容轮廓楚楚而柔软。
窦米想不通他的担忧出自何处,心直口快把所有不解和盘托出:“江鱼,你这么关心,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的。”
他眼里的情绪昭然明明,路灯的白光在眸色里流转,他凝神不动,目光笔直地撞进来:“嗯,我喜欢你。”
“……!”
窦米猜他一定是说笑,因为看见他平展的唇角弯起弧度。
“这个是回答暑假在你外婆家的问题,你当时对我说你的朋友都喜欢你,问我呢。”江彧摊开手心,“我现在也喜欢你,有你开过光的护身符么?”
窦米看他每时每刻都是郑重的表情,把她随手编织的挂坠称开过光,她嗤嗤一笑:“你还记得?”
“没过去多长时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他声音一落,像守着暮色的柔和童谣。
一时半会窦米没搞清楚侧重点是在前半句,还是她。
挡在眼前的身影一晃,光从后面漏进来,穿透他单薄的白T,人如绿竹般清瘦直挺。
她的心跳下跌,跃起,反覆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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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才算喜欢上一个人?”
“喜欢是什么感觉?”
“心跳好奇怪,很烦躁的感觉。”
杨贝芊坐在窦米面前,往嘴里塞炸薯条,电视机里的画面走马观花放映,没有停下换台,可见拿遥控器的人心神不安。
“豆米,你还记得你以前怎么说么?”杨贝芊怀里是某个动漫男主角的人形抱枕,支撑着下巴,“你说,这都是青春期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我以前喜欢别人,不会有这种烦躁的感觉,心跳也没有现在这么乱,脸烫的像发烧。”
“是因为那都不算是喜欢呀。”
“那是什么?”
“嗯我想想,应该是对美好事物的崇拜,憧憬。”杨贝芊努力把意思表达明白:“你给谭丛出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你说打架么?那当然是热血沸腾了,有人敢欺负我的人,我当然不会饶他。”窦米神气极了,“顺便给谭二弟显摆下我新学的拳法。”
“那江彧呢?”
“他……”窦米眼梢垂下去,对青春里一道简答题百思莫解:“我在谭丛面前会想,刚才的出拳狠不狠,功底扎不扎实。但是在江鱼那,我会想……要是打架太狠吓到他了怎么办。”
窦米打蔫,“我脑子里始终循环这个问题。”
杨贝芊笑了,捂着肚子歪到一边:“豆米,想不到你这么迟钝。”
“别笑了。”
“你有给江彧说吗?那种小小的暗示。”
“有吧。”窦米没什么表情,“我给他说了,要有人欺负他就找我去撑场,我给他撑腰。”
大无语事件,杨贝芊佩服得五体投地。
怀着心事,练晨功都三心二意,和窦永明划拳时,一不留神被对方挥来的一拳砸中,她连连后退两步,捂住鼻尖,叫声惨痛。
窦永明背起手,声色俱厉呵斥:“大清早的,魂儿跑到十里地外,等练完功我再训你。”
窦米不敢造次,按顺序压腿压肩。窦永明端着茶壶坐到小石桌边,闷好热茶直到放凉也没喝一口。
“老窦啊,心情不好?给你闺女说说谁惹你了。”窦米横踢到院头,再踢回来,一个漂亮的后旋踢收尾。
窦永明哗啦合上折扇,“窦米!”
“在!”她两脚一并,不敢嬉笑言开。
“武术的宗旨是什么!”
“习武强身,尚武明德,抵御侵略之敌。”
“跆拳道的宗旨!”
“礼仪丶廉耻丶忍耐丶克己丶百折不屈!”
窦永明看她:“你没忘‘廉耻’二字啊。”
“怎么会忘,都记在心里呢。”窦米手贴裤缝站如松,听闻偏了下脑袋,站姿松懈。
“站好!”
她一哆嗦,不敢再扭一下头,目视正前:“老窦,呸,明明,呸,爹。”她胆小怕事发出一道气音:“我犯什么事了?”
“你犯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我看是最近没管你,浑身皮痒。五十个蛙跳,开始。”
原因也不说清,上来就罚她蛙跳。窦米苦着脸,抱头蹲下,刚跳了五个,谭丛来串门,撞枪口上。
窦永明连他一块罚,顺便还多了两组俯卧撑,窦永明亲自掐表。
院子里两只□□从这头跳过去,再回来。谭丛癔症劲没过去,打哈欠。另一只叫窦□□跟他对暗号:
老窦吃枪药了,别自寻死路。
“谭丛!”窦永明甩着细木条,抽了下椅子腿,威风凛凛。
吓得两人呱呱往前跳出几米远。
窦永明:“一个窦米,一个谭丛,助人为乐的好事没有,打架斗殴一个不落。出去别说是我徒儿。”
窦米低声接了句:“你就我们两个徒儿……”
“以后要还在学校打架惹事,你们俩就别想进家门!”老师父额头川字眉深陷,一道道弯成沟壑:“窦米,你有没想过伤了手你拿什么高考!武白练了学也白上了!”
说起这事,窦米第一个不服,跳脚跟他理论:“窦老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谁让你起来了!继续跳!”窦永明转头对谭丛说:“还有你,你们俩都是急性子暴脾气,以后在外少管别人的事,小小年纪逞什么英雄。”
“干爹,这咋是逞英雄。”
窦永明训窦米:“你这次是手背受了点小伤,万一是骨折,伤到脑子咋办?下次碰着这事给我绕道走,别凑热闹。”
“我不!”万万没想到一向扶弱抑强的窦永明会说出这种话,窦米驳声:“这次是失误,我有分寸,不是逞强。”
“失误?你咋就知道下次是什么状况?万一在高考前失误呢,你还咋考大学!少给我立你女侠威风。”
“爸,这怎么成了立威风。”
“我现在说话你们还敢叫板了?”
窦米蛙跳的速度减慢,坚持己见:“老师父说错了纠正一下而已,人都会变的,更何况是封建固化的旧思想。”
老父亲勃然大怒,血压涌上头,脖子涨红:“窦米!?”
“我没说错。”
“别说了。”谭丛见情况不对,赶紧扯她,劝和执拗的二人:“干爹,窦米就说着玩玩,你不用往心里去,气坏了身子咋教我们练武。”
窦米咬着下唇,嘴唇被咬得发白,怕窦永明真气坏了身子,馀光瞥过去一眼,不多停半秒就撤走目光,拗着脖子,把憋闷往心里压。
别人不理解,说她窦米逞英雄就算了,怎么自己老父亲,也是教她十几年武的师父还能不了解吗。
窦永明早上出门就没再回来过,一连几日早上没见到人,窦米以为他不会再管教她练晨功。
谭丛怕二人又因练武吵起来,早早过来一起扎马步,擡着手臂跟窦米说:“我现在比鸡困比狗累,你赶紧给干爹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为什么?”窦米毅然决绝,“就因为是父母,哪怕理念不对我也要顺从吗?再说了,他以前怎么教育我的,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教我要行侠仗义的人,现在成缩头乌龟了?”
她说道:“怕我吃亏我知道,这事我道歉,但是他现在观念都变了。”
“干爹那不是怕我们伤着吗,他说的没错。”谭丛忍着胳膊的酸痛,保持标准的马步:“我也不对,当时没拉住你。反正你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样动不动跟人干架,给干爹道歉啊。在这事上,他好歹也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道歉可以,是在我不该顶撞他这件事上,不关其他。”秒表倒计时结束,嘀嘀想着,她揉揉肩膀胳膊,盯着破旧的表盘。
这秒表有十几年了,从她学武的第一年,窦永明获得比赛得来的,与之还有数不清的奖杯,遐迩闻名一段时日。当年他把光辉荣耀悉数挂满客厅,而如今,早收进储藏室吃灰。
窦米摩挲着表壳,往事已去不可追,“我觉得老窦变了。”
“他以前在路上碰见抢劫,那时候刚从医院出来,瘸着腿也要追人家几条街。还有我小学一二年级那年,他见到一个男人在殴打她老婆,当街施暴,那人手里还有刀,他空手就往前冲,胳膊被划了十几厘米长的口子。”
“他那时候教育我的是不畏恶势力,坚持正义。现在有人欺负同学,我帮一下都不行了。而且都说了,我有分寸,是在不会受伤的情况下才这么做。”
谭丛苦闷地扣扣头,谁说的都有理,他个墙头草,风吹哪边往哪边倒:“可能干爹年纪大了,就想健康平安,都无事就好。年轻时英雄梦的劲头总会消减的。”
“不是的,这不一样。”窦米摇摇头,摁了下秒表,看着变化的数字,“以前我总说,他待在内衣厂烫衣服不好,耳濡目染,初心都忘了,那句古诗怎么背来着,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
谭丛长叹,“那我们以后也会变吗?”
“会的,会吧。”她说:“就希望那天晚一点,再晚一点。”
阳台上,中年男人脊背微微佝偻,低头浇花时才发现自己随便的穿着,褐色上衣,说不定过几年就有大腹便便的趋势,望着院里两个年轻人在练功,他皮肉松弛的脸上有宽慰的淡笑,但在听到对话后,眼里一星半点的光就成了半润的泪。
仰头望向天,脸上一圈不明显的胡茬,早年凶悍精气神十足的面部如今瘦巴满是褶皱,写满了过往的曲曲折折。
两只麻雀落在窗边,在啄馒头屑。全被一只吃光,另一只呆呆小小,转着圈蹦。
窦永明去厨房又拿了小半个花卷,掰成碎末,自说自话道:“不偏不向,公正无私的来。”
那话对着麻雀说,也留在心底,“你们慢慢吃,我要回厂里踩缝纫机咯。”他呵呵笑,“狗熊也不好当。”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千万道朝阳,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消沈的脚步追不上时间里横生枝节的痛楚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