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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户户开着暖气,在室内待久了,温度暖得人头昏脑闷。
刘元芝和《新榆报》的记者在书房,四个高中生被黄世艳带到她家,黄世艳烙了些饼,“你们在这老老实实,芊芊你跟我来。”
报社来的记者要和当事人挨个谈话,杨贝芊十几分钟回来,谭丛再过去。
窦米问:“他都问了什么?”
“就当时的情况,还问了问有没在网上发表不正当言论什么的。杨记者人很温柔。”
天空在飘雪,深蓝色里缀着一弯融月。
杨贝芊想起刘元芝紧握她的手,细声细气说:“豆米,你还记得小时候看的《鬼妈妈》那个电影吗?以前看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卡洛琳,鬼妈妈变身那段一直是阴影,就觉得很像我妈妈,尤其是那双纽扣眼。”
这部电影是她们的噩梦,窦米想想还心惊:“说实话,看完这部电影,我也对刘老师有阴影……”
“有时间我们再看一次吧。”
“好呀,那你晚上又鬼压床了,可不要找我。”窦米道:“我还挺喜欢那个画风,我现在不觉得刘老师像纽扣眼鬼妈妈了,她就是外冷内热,不会表达。”
谭丛回来,叫走了江彧。
江彧谈话的时间最长,半小时后才回来叫窦米。
窦米头一次跟报社大记者说话,准备长篇大论事无巨细讲讲,杨记者问了两句就说可以了。
窦米没聊尽兴,杨记者合上笔电,收好录音笔跟三脚架,问了句:“你是小雪的好朋友?”
杨记者见她微怔,添补了句:“乔雪,好像也是你们班的。”
“是我们班的。”
窦米心道,呵呵,乔胜男还挺出名。
只听杨记者来了句:“她是我外甥女,我是她姨夫。”他客客气气道:“乔雪比较任性,跟她做朋友很累吧。”
窦米惊得下巴快砸地了,用力点点头。到杨记者都走了,她还神游着,跟江彧说:“我欠乔雪一个人情,真不爽。”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都要感谢她。”
窦米嘴上不愿承认,吃完饭就不吭不哈地钻进屋里,在网上搜索:
#给同学送什么礼物合适?
#漂亮女生都喜欢什么?
#介于同学和朋友的关系,送什么合适且不寒酸?
#女生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
网上搜出来的礼物选择应接不暇,窦米看了圈,没一个入她眼的。果然漂亮的礼物跟乔雪那张漂亮的脸一样是个花瓶,不实用。
某购物软件不靠谱,她切换成某浪问答式APP,发了几个问题。
很快有人回答她:
【礼轻情意重,对方会感受到你的用心。按照你说的话,那个女生是有多漂亮呢?你可以给我说下她受欢迎程度。】
窦米撇嘴,每一下打字的力度都能把屏幕敲烂:【校花,吧。】
对方:【我靠,那送礼物的人一定很多,你要用心好好挑。】
所以这不是来问网上问问吗,我这么用心看不出来吗?
窦米左思右想,送礼物的人也不是很多吧,就他们四个人啊。
手机震动,来消息了:【送花吧,女孩都喜欢花。】
窦米记下来,第二条消息来了:【兄弟,你情敌一定很多吧,你加油。】
???
什么情况!?
窦米脑子转不过来,等组织好语言时,对方好像下线了。但清白还是要证明的,她狠狠敲字,字里行间的愤怒要溢出屏幕:
【我是女生!她也是女生!我俩是仇人!!】
底下围观的人,看见上面的问答,新来的人接着回覆:【噢噢明白了,原来是两个女孩子呀,没事的~还是从对头冤家看对眼了,天注定的缘分~】
明白个屁。
窦米扔掉手机,整个人扑到床上。
杨记者两天后写好报道,比起同周他的文章,更引人关注的是一位母亲的道歉信。
文章匿名,字字句句不离前不久的新闻,大家也就猜到是谁了。
这位没透露姓名的母亲,没有言语偏激,客观诚挚地再说起这件事,她所言,最对不起的是童年时期的女儿,因为自己的强势,凡事争强好胜,强迫女儿事事争第一,没有快乐的童年。现在想想,就算她没有取得第一名,她也是最优秀的孩子……
这是度过漫长岁月后,鬼妈妈写给儿时女儿的道歉信。虽然来得有些迟,但永远都不晚。
窦米他们把整篇文章反覆看了好几遍,谭丛先说道:“这是刘老师说的话吗?这还是我们认识的刘老师吗?”
窦米戳了下右上角的五角星:“我先收藏,回来做个摘抄。”
郝美丽跟窦永明也说着,“看看人家老刘不愧是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
窦永明咂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犯错跟女儿道歉,啥好话也不会说,做一桌饭就完事了。”
“错!我郝美丽啥时候惹豆子不开心了?都是你。”
眼看两人嘴仗又开始,窦永明眼一扫,说道:“欸,刘老师还有粉丝了?评论里的这个大哥,发了上百条。”
“里面有句写的真好。”窦永明对着手机屏念到:“你的孩子其实并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老父亲称赞地点头,“说得真好,给我们当父母的上了一课。”
杨友林从隔壁过来,晃着手机,如沐春风喊道:“老窦!看我家那位写的文章了没?哎我这个当爹的真不容易啊,能看见老刘想开的一天,老天有眼啊保佑我家芊儿。”
“早看见了。”
两位老父亲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杨友林屏幕晃过来,窦永明就看见他的账号,果真就是评论里的硬核支持的那位大哥。
呵,刘老师的粉丝在这呢。
《新榆报》的杨记者是第一个肯写报道的人,文章发出后,有一个网友把那天较完整的视频发出来,主动写长文,还原了当时的事情经过。
知道真相的旁观者们总是如此,当有第一个人站出来发声时,原先选择躲在暗处的胆小鬼纷纷露出来。他们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少的是勇气和正义。
事不关己,一个人这么想,慢慢的社会就变成这样。
联考分数和排名表一起发出来,那天四个高中生和刘元芝被通知回校。
窦米双语成绩没掉链子,都考到一百四左右,她想都不敢想的分数。江彧的数学低了她几分,两人并列第一。其次是乔雪,杨贝芊没进步也没退步,还是第三。
两个创新班再创佳绩,老师们拿着成绩单喜上眉梢,“两个班孩子真争气,尤其是一班,我要是刘老师都高兴晕了。”
刘元芝从下到上看排名表,“夸两句就行了啊,这群孩子不禁夸,小心翘尾巴。”
“我跟柳老师都想好了,一边夸一边寒假作业还不能少,防止他们飘到天上。”张老师感慨万分,“这两个班啊,一个江彧一个窦米,双第一。俩孩子是真知道学,欸不止他俩,是全班都好学!你家芊芊考的也不错,回去不得请吃顿大餐。”
刘元芝笑着,拎起手提包:“是啊,已经跟她爸爸说好了,今晚铁锅炖,炖鹅。有没有想来的,一起回去庆祝庆祝。”
张老师要去外地看闺女,其馀几位老师跟刘元芝关系不远不近,上回闹得事情连一句话都没帮上忙,这会也不好意思上人家去,都找说辞退却盛情。
1班学委肖义群来抱寒假练习册,寻开心问:“刘老师,我能去吗?”
“可以!来吧。”
办公室门口瞬间钻出来好几颗脑袋,有一班也有二班同学,他们掀起门帘,嬉笑着:“刘老师,我们也想去!”
刘元芝神色茫茫,不曾想孩子们热情,跟她这个严厉的班主任一点都没有隔阂。
郝红玉看见有几个自班的,笑说:“你们凑什么热闹?2班的都给我回去。”
“2班的也是刘老师学生啊,郝老师怎么偏心?”
“就是,刘老师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也想请吃饭,怎么就让1班人带走了。”
……
郝红玉跟刘元芝一同发笑,刘元芝放下包,拿出手机跟杨友林说了声,“都一起来!”
“欧耶!!”
刘元芝踏进1班教室门,考试后的查漏补缺尤为重要,她多嘱托了几句没看时间,班会结束比往常晚了半小时。
“说的有点多了,你们回去好好消化下,阶段性考试也反应了学习问题,还有疑问的地方微信上给我留言。”
刘元芝走到讲台,弯腰捡地上的黑板擦,看见里面藏着一大捧鲜花。她楞了下,以为是哪个同学送谁的礼物,她准备起身时,看见大束康乃馨里夹着的卡片。
——欢迎刘老师回班!创新1班永远是第一。
确认是送自己的,刘元芝眼眶潮润,“你们这些孩子啊,让大家破费了。”
同学们演不下去了,扫地的收拾书包的都丢下东西,哈哈大笑着。学委带头呱唧呱唧鼓掌:“刘老师是最好的老师,说好的要带我们到毕业,谁都不准食言。”
刘元芝后来才得知,班里的学生为了拿第一加倍覆习,平均分领先第二名七分多,英语单科平均分再创新高。
成绩一出来,堵得校领导哑口无言,所有人的分数遥遥领先,带平行班英语的教师心服口服,“这群孩子是真给刘老师争气,这次考试阅读里词汇超纲,都快赶上四级水平了。”
……
刘元芝抱着花,康乃馨花叶上残留着湿漉漉的水珠,心里感动得像抹了蜜,但又泛酸涩。
她笑一笑,语调都变得温柔,并非师生的严肃,而是像朋友间的谈话:“下次不允许了,你们这样,以后让我怎么舍得吵你们。”
教室乱哄哄,笑着闹着,男生横跨桌椅板凳,追逐打闹。女生拿着试卷答题卡,说自己这次进步很大。
玩闹过头,后面人堆里传来尖叫,幸灾乐祸的笑:“刘老师,杨冬林把花盆打碎了,有理由吵他了。”
刘元芝没训斥那位同学,看着他们欢笑跳脱,她满怀自豪。
窗外淡蓝色天边,一架飞机飞过,留下浅浅的白痕,云淡风轻。
刘元芝走到行政楼一摸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是属于某个女孩的清秀正楷。字句里都传达感谢,一是英语成绩,二是她写的那篇文章。
有关教育,有关cosplay文化。她的性格和杨贝芊类似,漫展是唯一能释放压力的地方。但父母不支持她的喜好,母女关系很僵,每次吵架都会在她卧室乱砸一通。这次后,家里人都看到报道,说要松弛有度,以后不再过度限制她的爱好和自由。
刘元芝看完,把纸条叠好放回兜里。认出那字迹,眼前浮现班里某个安安静静的女孩。
在车棚碰见其他老师,郝红玉要回家给高三的儿子做饭,没跟着来家里吃饭。班上几个确认来的同学有八九个左右,一部分跟着谭丛和杨贝芊回家打下手,剩下的跟窦米和江彧去菜市场。
刘元芝又买了很多肉菜,身后几个大男生一人提一袋,她走在前面,后面的学生打闹成一片。
同学堆里男生多,几人凑了凑钱,充公买了鸡肉和鱼。饮品和小食都是他们商量好买回来的,都默契地没动老师给的费用。
地方不够,大人在刘家生炉子,洗菜处理鱼肉在谭丛家,郝美丽跟黄世艳掌勺。
窦米洗干净手趴在水池边,刚杀好的鹅肉鲜血淋淋,她摸了摸露在外面的短截血管。
江彧打掉她的手:“你干什么?”
“想找找它的心脏在哪,听它遗言说了什么。”
黄世艳把人支出去:“去你江阿姨家玩,小孩子家家也不嫌血腥。”
江曼做小饼干跟烤面包招待他们,客厅投影仪里放着《星际穿越》,到饭点,窦永明跟杨友林在找桌子。
郝美丽端着鱼盘出来了,窦永明还在打电话给谭绍光问有没折叠桌。
杨友林道:“楼上有,我去搬。”
折叠桌搬下来,忽然发现没有高凳子。家里平时只有三人,在院子坐的是马扎。
几个男人不靠谱,凑不出一个够用的脑子。
郝美丽想把红烧鱼甩窦永明脸上:“凳子不够不是赶紧去借,咋还怨起桌子不会升降啊?你们这大老爷们可真没一个有脑子。”
窦永明赶紧屁颠颠到隔壁喊:“王三儿,借你家六个凳子。”
杨友林在后头接道:“八个,八个。”
郝美丽嫌弃道:“数不清数?”
一会,刘元芝端着盆炖鹅来了,“高凳子就在储藏室,屋门都没关,没有一个人看见。”她说:“这长的眼睛就不是眼睛,是摆设。”
“……”
刘老师批评人,没一个敢吭气。
杨记者和乔雪也受邀而来。
乔雪千万个不情愿,为顾忌老师好意,她赶快开饭的时间才姗姗来迟。在外面做足面子功夫,一进屋跟窦米四目相对。
两人谁也不先妥协说话,傲娇地一声哼,扬起脸,扯高气扬地从对方眼前走过。
窦米心里骂骂咧咧八百遍。
你以为你是花孔雀,其实是只大公鸡。
哼,搞笑。
地方就这么大,同学都在帮忙端个盘子,递把柴火。这对冤家在狭小的室内摩肩接踵,谁碰了下肩膀,谁踩了谁的脚。
乔雪没好话道:“豆芽子,你要再碰我手一下,信不信我给你剁了?”
呦呵,说的好像她窦米是什么色/狼揩她油啦?!
窦米在洗圣女果,水一会热一会冷,她调温度没顾得上其他,几颗圣女果咕噜噜滚到水池边。
她反应很快,立马伸手去抓,圣女果快掉下去的时候她刚好摸到水池的台面。与此同时,从左边伸来的一只手,直接抓住她的手背。
窦米幽幽擡头,看着那只玉手来自乔雪,暗讽道:“这是你先碰我的,剁手啊,剁剁剁。”
乔雪出于好心帮忙够,这会撒开,气得血液顺着血管染红脸颊,二话不说牛气哄哄地走了。
窦米打了胜仗,抓一把圣女果一冲,扔进嘴里,甘甜的果浆爆开,她爽快得不得了。
不大的院子,大人小孩吃喝玩乐,郝美丽最拿手的红烧鱼很受欢迎,小龙虾也一扫而空,换了一盘又一盘。
窦米刚开始吃不习惯,不会剥,啃得七零八碎,吃进嘴里都是壳。
谭丛在给杨贝芊剥,看见她碗边一堆没吃干净的虾壳,转头剥了几个扔进窦米碗里,嘴上说她蠢。
有吃的还不用动手就行,窦米不跟他斗嘴,捡着虾肉吃。
江彧看了他俩一眼,手里咔咔撕着虾壳,也不吃,就剥好再放进盘里。
窦米把嘴里的咽干净,“你不吃?”
“吃。”
“那你吃的太多了吧,我帮你消灭点。”
“没有你吃的多。”
窦米怨气地瞪他,即使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还要争那点肉。
两人眼神在空中碰触,四只筷子一同伸出去,磕磕撞撞缠在一起。
窦米的筷子被夹住,她撤都撤不回来:“江鱼!撒开本宫。”
江彧微微一笑,不依不饶:“你吃太多了,小心嫁不出去。”
肖义群嚼着大块鱼肉:“人家还有谭丛,怎么会嫁不出去,青梅竹马呢~”
江彧神色凛然,手下松动,放过了窦米。
青梅竹马。
江彧回味着这个词,偏过头,旁观窦米跟谭丛整日没大没小,说是男女间纯友谊,又更甚兄弟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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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月,雨雪将停,拨云见日。熬过阴霾的日子,将春暖花开。
学校开始放寒假,作业如山。
除了走亲戚那一周,窦米都窝在家里,本想跟好友团互换作业,借鉴分工下。江彧小气不给,杨贝芊去上课几天见不到人,还要提防刘老师,太头疼。谭丛那家夥就别说,他一向是开学前一天才能坐到桌前。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苦涩地想,果然就是鲁迅老师那句话,她换改了下就成了:卷子就如海绵里的水,逼一把,还是写不完。
送给乔雪的谢礼,是她精挑细选才决定好的——一支英雄牌钢笔。
她个吝啬鬼连墨水都没送,单着光秃秃的笔杆子,丢给江彧,让他传达:“给乔胜男说,你爱丶要丶不丶要。”
江彧转头给乔雪说:“窦米选了很久,很用心选的礼物。”
乔雪楞怔半秒,然后接过去,骄傲自大道:“你给她说,一码归一码,不要太感激涕零。”
江彧对两个小学生掐架的行为感觉莫名,回去传话:“乔雪说,两清了。”
窦米晃着二郎腿,“我就知道她会找我求饶,乔胜男咱俩没完。”
“你们是什么事闹僵成这样?”
谭丛嘴瓢吐露道:“还能什么事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窦米给了他一个很凶的眼神,谭丛噤声了。
江彧硬邦邦问:“我不能知道吗?”
“可以啊。”窦米脸上顽劣昭着,放下二郎腿,和他挨拢些:“你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亲一下,一个秘密。亲两下,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