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天比一天冷,学校允许教室早读和晚自习开空调,后来气温下了零度,早上的空调开到大课间。
熬过前两节课,嗜睡的太阳才懒懒露出点脸面,暖着大家冻僵的半身。
万恶的语文课,万恶的王角落在讲万恶的文言文:“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
前三句话音落,窦米一头砸进书堆,见周公去了。
语文课没几个人听,王角落讲课自带催眠音效,能撑住不睡的人不是在写其他科的作业,就是在低头玩手机。
窦米到课间才醒,同桌谭丛看完三本漫画,看完上册着急看下册,“还有没了?”
“没了,回家看网上连载吧。”
以窦米为中心的一圈人,漫画资源共享,陆一卿接完水回来:“那个《FLY》巨他妈好看,看的我中二魂都觉醒了。画这么好,咋就没有出单行本。”
“会有的,单行本总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那可是我的宝藏大大,只要她主笔的漫画都巨好看。”
每逢课间,窦米这圈最热闹。乔雪抱着几本必修书,“窦米,抽查到你背诵,你去办公室一趟。”
手里的牛肉干瞬间不香了,窦米趴倒在桌上,“我这被语文耽误的快乐人生啊——”
“谁让你古诗默写能错八个,统共十个空。”
“我还对了两个。”
窦米拿着课本跟语文卷去找王角落,领赏了十遍抄写回来。她在双语上不用心,连郝红玉都发愁,万一总分上不去,再聪明的脑子也是败在懒惰上,私下没少找她谈话,让她多分些时间给瘸腿科目。
谈话多了,窦米也心焦,每次想一定要好好写卷子,可一对答案,打红叉子的手就停不下来,作文题目稍拗口偏难了点就严重失分,全靠前面的阅读理解得分,古诗默写是送分题,偏偏每次会的不考,考的不会,白扔一半的分。
窦米晚上挑灯夜战,考试逼近,生活两点一线,枯燥乏味。
郝美丽忙于生意,她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了,学语文学的实在困惑,追连载漫画是唯一的乐趣。而《FLY》漫画作者lauren也是新榆人,窦米太喜欢她的漫画,每天要发99+条私信,久而久之熟络。
下午。
窦米和江彧在肯德基吃东西写作业:“一会有个人来,补习完你先去练琴吧。”
“谁?”
窦米保密工作做的很严:“我偶像。”
江彧警戒问:“男的吗?”
“不是,我女神,画漫画的。我猜她应该刚大学毕业吧,超级温柔的知心大姐姐。”
江彧去柜台多点了些套餐,端来两杯可乐,“我陪你多等会。”
“那你换张桌子,不要听我们说话。”
江彧把番茄挤到薯条上,脸一黑,不爽道:“知道了。”
他们在店里把所有作业都写完了,窦米等的人还没来,下午一点多来的人少,江曼穿着驼色棉服出现在门口。
窦米先喊了一声,冲她招手:“江阿姨,你一个人来吃饭吗?”
“不是,我等个人,是工作上的事情。”
窦米送了碟薯条,陪江曼一起等:“我也在等人,她还没来。”
江曼手机闪了下,她拿起一看,是约好见面的人发来消息说有事,临时改成另一位朋友来见她。
江曼心有疑虑收起手机,对上窦米殷切的目光,先是一楞,忽然想起来,心里猜到八成,张了张嘴问:“你等的那个人,是同学吗?”
窦米不瞒她,直接说:“不是,是一个画漫画的姐姐,我朋友有事来不了,我替她来,顺便我也想见见那个姐姐。”
她咬着吸管,把新的一杯推过去:“江阿姨,你喝可乐。”
心里的疑虑证实,江曼怕被窦米发现,避开视线装作看时间,低头才发现手腕空空,她笑笑,略窘地抿一口可乐。
再擡头,顿然发现儿子在看自己。
看样子江彧是猜到了,漫画的事情瞒不住他。
“我去练琴了,窦米,等不到就回家。”江彧打破尴尬,没揭穿眼下状况,背包走前还递去一眼,道:“我猜你今天见不到她。”
窦米费解地看他:“你为什么说我偶像不会来。”
江彧眼神黑黝黝,幽烁的洞悉乍起,他神安气定说:“没说她不来。”
一语破的,一下午lauren都没来,江曼坐了几分钟就找说辞离开。
江彧晚上九点半到家,江曼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心不在焉换电视频道,开门的声音也没听到。
江彧走到面前,弯腰拿了颗橙子,站在茶几前,“妈。”
江曼跑了神,这会如梦惊醒,“欸儿子,妈妈给你热饭去。”
“不用了,我不饿。”江彧叫住她,“妈,你还画漫画啊?”
明知故问。
对峙的时刻还是来了,江曼心一横,咬牙承认了:“是啊,妈妈也是在家无聊,重回老本行了。”
想象中江彧会像小时候一样跟她大吵一架,但事实并没有。他平静地接受,没有任何阻挠。
“儿子,你生气了?以前是妈妈太年轻幼稚,就像你形容过的——无脑。妈妈的作品是跟本人一样,不太讨人喜欢……”
江曼生怕这件事会影响和谐的母子关系,有种一朝回到学生时代,她在班主任面前承认错误,如临大敌的恐慌感。
江曼都想好了,无论如何她会选择站在儿子这边,活了半辈子,年轻时困惑未解的事情现已看开,她还有家人,不是年少不经事自私自利的江曼了。
她会下意识的紧张担惊受怕,也恰好表明儿子在她心里是最重要不可替代的。
这是她的家人,最重要的人。
江彧笑了笑,走过去揽住母亲的肩膀,安慰道:“妈我又没说什么,你不该担心我,美术是你的梦想,你选择重回这条路,我跟爸肯定双手赞成。你想想你以前刚开始画漫画,谁都不看好,不还有我俩是你的铁杆粉丝吗。”
江彧把橙子剥开皮,掰一半给江曼:“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脸上的笑意隐约藏不住,露出个小小的酒窝:“我没看过你作品,粉丝肯定比以前多吧,窦米很喜欢,至少现在有三个人支持你。”
江曼闻声一笑,眼里模糊的泪珠差点飙出来,就像个委屈的小女孩,“妈妈现在有进步哦,妈妈在努力做得更好。”
“知道了,吃苹果吗?”江彧贴心地拿出纸抽,扭过脸,“你适当点哭啊,爸爸不在家我可哄不住你。”
江曼感动得稀里哗啦,只顾着感叹老天赐给她这么温柔懂事的儿子,哪还有心情梨花带雨掉眼泪,“妈妈不吃,你别弄了。”
江彧靠在沙发上,沈思会问:“现在不画你的少女漫了?”
“嗯,你说无脑没营养带坏小孩子。”
“……”江彧像小时候一样,在江曼难过的时候给她剥桔子,“我那都是小学说的气话,那会懂什么。”
江彧给她剥一瓣,江曼吃一瓣,“那你现在觉得呢?”
“无脑,没营养,带坏小孩子。”江彧说:“大孩子也被带坏了。”
江曼深思,她儿子这嘴到底是遗传了谁,如刀子,刀刀夺人命,“小豆子知道你这么毒舌吗?儿子,小心你连豆子这个朋友都没了。”
江彧:“你这会想起她了?学校也有不了解的同学说她学武术就是崇尚暴力什么,可她丝毫不受影响。那你呢?我说你画的东西无脑,你就放弃了?”
他总结道:“所以你们大人有时候还没有我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江曼就知道江彧这张嘴只会插刀,“哎呦儿子,那你也要向小豆子学习,人家豆子包容心很强的,可以向下兼容向内安放,还受得了你这张毒舌的嘴。”
江彧被说的哑口无言,扯回原来的话题,“既然回去了就要想好,要是像以前半途而废,你儿子我是会笑话你的。”
“晓得咧。”
一问一答,江彧:“要是网上还有人说你的作品狗血怎么办?”
一句话勾起十年前,江曼初出茅庐,主笔一部漫画,因为没处理好,出现差池一度被骂到退网,被唾沫星子淹没的那段时间黑暗无光,茶饭不思不敢出门,一睡觉就做噩梦,被搞出精神衰弱。那会上网也不注重隐私,走在路上被认出来,硬是被骂了一年半载,江曼承受不住,一个人在家吞了药片,幸好那天江彧忘带作业半路回来,发现及时赶忙送往医院洗胃。
那几年江曼不容易,江彧也过得不好。谁也想象不到年仅八岁的小孩没接触过网络,不了解网络暴力,也不懂母亲追梦的世界里,为了遥远的月亮宁可不要六便士,抛下一地苟且的生活,为了圆她的画家梦。
这些江彧都不懂,也无法设身感受。
他只记得那天一回家,江曼躺在地板上,他瘦小的身板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成年人,他力气微弱,那天江继远有台手术,电话打不通,他只能挨家挨户去敲邻居的门。
炎炎夏日,他在太阳下冷得直发抖,坐在救护车往医院赶,一路呼啸,汽笛呜咽刺耳。没有人比他更无助。
从鬼门关走一遭,江曼也不执念于一个梦,改做家庭主妇,学学烘焙,种种花草。
生活风清日暖,安闲自在。
回想起这些,江曼一直心有惭愧,拼了命想弥补儿子。这么多年过去,母子俩能坐下来开玩笑的说起以前的伤疤,都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江彧半笑话问:“还绝食么?”
“还会睡不着觉,精神衰弱么?”
“别人骂你,还哭么?”
江曼没了脾气,也没什么母亲威严可言,诚恳较真地说:“不会再平白无故挨骂,自己受气了。不会绝食,还要多吃一碗饭,早睡早起每天锻炼,保持身体健康!你妈我的玻璃心升级成钢化膜心了,争取练就不锈钢坚强心脏,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
江彧一笑,眉眼都是少年气。
他有些困倦,“妈,你早点睡。”
“好。”
江曼去给他热牛奶,疼爱地摸摸儿子肩膀,“小彧啊,你真的长大了,你就是妈妈这辈子最好的礼物,妈妈爱你哟。”
最后一句过于腻人,江彧把空杯子拿去洗,“打住,别煽情。”
一楼的书房是江曼的,江彧很少踏足过,也从来不知道她在里面画画。
“妈你要是再不睡,你的美容觉就变成毁容觉了。”
江曼画完最后一个分镜,把下一章的脚本发给编辑,打算关电脑时,猛然看到一则头条新闻。
颜色艳红的标题骇人直吸眼球,江曼滑动的鼠标停下,点进去。一目十行扫完里面报道的内容,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夺走她的呼吸。
各种难看的字眼,一段不完整的视频,不知前后因果全凭捕风捉影乱猜乱报道,“卖国贼!”“高中生地铁辱骂老人。”“一代不如一代,洋奴!真让国人寒心……”“他们还没成年吧?是没家长吗?都不敢想他们的老师是怎么为人师表,父母只生不养吗?给中国人丢人!”
她再返回看新闻里抓怕的照片,几个孩子虽然打了马赛克,但还是一眼能认出来。尤其最左边穿一中校服的瘦高男生,这不就是她儿子。
江曼声线颤抖,手心蒙出的细汗浸在鼠标上,她招手叫着:“小彧,小彧啊,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和豆子他们……”
她不受控制往下翻,评论区乌烟瘴气,七嘴八舌,脏水污名全扣在这些孩子身上。
一瞬间,像是一场暴雪落下,冻住五脏六腑。
江曼感觉天都要塌了。
窦米他们那天在地铁上发生争执,吵得凶闹的动静不小,围观看戏的人那么多,猜到有人会拍照,但没想到会有居心叵测的人录下来发到网上。
标题和文章内容写的十分有争议,议论蜂起,两派人各执一词,网上热度不减。
江彧潦草扫了眼,还没看完。巷子里一家发出砰地震响,随后砸东西的声音接二连三传出,屋里不知情的人闻声抖然。
隔壁传来女人应声而起的吵骂,这边,江家母子处在思维混乱中,江曼还没做出决策,身边的江彧已经冲了出去。
迈出家门的一秒,旁边的窦家三口人都着急忙慌闯了出来,他们一齐朝杨贝芊家跑去。
谭丛和黄世艳在砸第一声时已经站在杨家门口,他们每人都看到了新闻,其他家家长还没问清楚缘由,这边刘元芝不分青红皂白先一阵打骂。
夜深人静里,屋里女人摔东西,训话的嗓门仿佛要撕破这沈沈的夜幕,好似还能听到几道女生抑不住的啜泣,含糊不清的抽噎在夜晚中显得凄厉孤立无助。
黄世艳只听声音就不禁战栗,“老刘锁着门,杨友林不在家,真是的叫半天了,没人应。”
谭丛焦灼乱了阵脚,对着铁门又是捶又是踹,窦米拍门拍得手红,说情道:“郝妈咪,你最好了呀,帮帮芊芊吧,她没做错。”
郝美丽着急地搓手,推了把窦永明:“叫开锁的来,赶紧的啊!再怎么着也不能打孩子。”
江曼刚搬来不久,没摸清刘元芝脾气,遇事也只能催丈夫快回来,“要不,报警吧?”
郝美丽:“可别可别,你不了解老刘,她最烦有人掺和她家事。”
江彧冷静地开口,“窦米,翻墙。”
家长们浑然不知,懵圈样“啊”了声,难以置信看着他。窦米撸起袖子,往后退了几步就要冲刺。
郝美丽拦在前头,“不行,孩子伤了咋弄啊。窦永明,你来!”
窦永明喝了点酒,这会没走猫步都得亏他意志力坚定,他两眼一瞪,脖子前探,不敢相信。
他,这就被老婆卖了?老夫老妻的地位还不如邻居。
窦永明找借口:“不行啊,这不是犯法吗?那个叫啥擅闯民宅。”
叽叽歪歪,两人争论起法律来,窦米等不了,再拖下去这边没讨论出所以然,屋里的芊芊小命不保。
窦米往下一扯棉服拉链,直接脱掉,一个助跑往前冲。
应该是好久没翻过了,她居然爬不上去,卡在不高不下的地方,双手还能扒住墙头,两脚悬空。
她哎呀叫道:“我好像吃太饱了。”
这下,把底下的家长吓得不轻。
窦米努力往上试了试,像只业务不熟练的老鳖,胡乱蹬脚,臂力不足,怎么也撑坐不起来,郝美丽看着干着急,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吊着吧,她一个铁砂掌打在窦永明背上:“姓窦的,上!今儿我闺女要是掉一根头发,我拆你一条胳膊!”
窦米要掉不掉,还顾忌着里头的人,大喊道:“芊芊,等我——”
窦永明还没到跟前,转瞬之间,人群里闪出一道黑影。
窦米喊叫的话顿了一半,没看清是谁,朦胧夜色里,那个男生助跑冲来,一脚踩上底下的木箱,两手攀上红墙瓦檐。
身手敏捷利索,手掌一撑,按着墙头一跃而下。
几缕月光穿过林梢映着下面愕异咂舌的人脸,那道清影在黑暗中倏忽而逝,掀起一阵风,枯枝还在夜色中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