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
“蒹葭,你说离珠姑姑出言不逊,她可是说了些什么?”
坐在步撵上的唐八宝,想到先帝爷逼不得已做下的这些事,有些头疼。
太后一回来,蒹葭便有了主心骨,却又担心太后会责罚离珠姑姑,一边跟上步子,一边焦急回话:“太后,这怪不得离珠姑姑,是那几个太监仗势欺人。”
“嗯,你说便是。”
蒹葭把胆儿一横,直挺挺往地上一跪:“离珠姑姑说,皇上他不辨忠奸,令叶氏祖宗蒙羞,日后,日后定会断送……断送江山!”
悬铃打断道:“蒹葭,够了!”
步撵停下来,一时间寂静无声,唐八宝侧过身来,看着蒹葭的脸庞。
唐八宝尤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醒来看到的人,就是蒹葭。想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那时她极怯弱,头埋得很低。
“噗”唐八宝突然伸出一只手,捏了一把蒹葭的腮帮,“小丫头长进了。”
说罢,她扬了扬手:“走,随哀家去清君侧!”
蒹葭呆呆地应了一声,爬起来跟上步撵,却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李公公,皇上可在里头?”到了养心殿前,却见李德守独自一人倚靠着台阶左右的白玉狮子栏杆发楞。
听见有人出声,李德守才回过魂来,匆忙行了礼:“太后,您可算回来了,皇上他去了暖玉阁,仁心殿的离珠姑姑也被压去了那里。”
唐八宝扬眉:“那你怎得不跟着,在这儿吹什么风?你且带路,哀家要去暖玉阁。”
李德守听了,老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却还是笑了起来,一边带路,一边应声道:“奴才老了,不中用了,如今皇上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跟着,用着也更得心应手。”
能凭借一己之力,爬到总管太监的位置,岂有不中用的道理?
不用问也知道,不过是叶摇光穷途末路,偏信佞臣,宠幸太监,不再愿意听李德守好言相劝。忠言逆耳,向来如此。
“哀家记得,你可比季福忠长不了几岁。”唐八宝怕李德守没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季福忠被罚做洒扫太监,尚且能等哀家回宫,你又如何等不得皇上回心转意?”
李德守一怔,眼神放远,应道:“奴才等得。”
一路上,李德守将近日几个年轻太监的所作所为,俱都告诉了唐八宝。
如今,内外交困,羽王叶星旷丶丞相晋江邻丶将军霍辞,甚至还有北凉王晏归辰,个个虎视眈眈,紧盯着年轻皇帝手里的权势。时不时便有臣子,从民间找出那么一两个疑似失踪的大皇子的年轻人,对叶摇光步步紧逼,企图使皇帝放权服软,沦为傀儡。
叶摇光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朝廷上没有可以信任的人物,转而提拔太监,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他不知,这些听话的太监,和朝廷上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平日里在叶摇光耳朵边各进谗言,叶摇光听之信之,便也越来越偏激,做事下令越来越不留馀地,如何能听得进李德守苦心相劝。
听了这么一路,唐八宝看着李德守的背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对叶摇光的抗压能力太信任了,以至于一直放任他去处理朝堂上的事,站在一个不太明确的角度,让叶摇光以为自己孤立无援。
这边自责了一小会,便到了暖玉阁,唐八宝叫人把她擡进去,可在门口却被一个太监给拦了下来:“太后,容奴才进去禀告一声。”
是个二十多岁的太监,方腮细眸,显得稳重又精明,唐八宝先前却是没见过,
想看看这太监能耍什么花样,唐八宝便应了声。
不一会,太监便出来通报,此时唐八宝已从李德守那儿得知,这个太监叫做蔡闵,是四个随侍太监中,风头最盛的一个,宫里都说,他会是下一个总管太监。
蔡闵只弓着腰说道:“回禀太后,皇上在暖玉阁批阅奏折,说了不便打扰。”
“听说你要接李德守的班儿呀,怎么也不跟你前辈学学规矩。”唐八宝下巴侧向李德守:“别看着天快黑了,就跟哀家面前说瞎话。”
“奴才没有说瞎话,皇上真的说了谁也不见,太后请回吧。”蔡闵也沈得住气。
唐八宝也沈得住气,实在没功夫跟这个太监耗在这里,只转头吩咐了李德守一句:“李公公,好好教教这些年轻人规矩。”
说完,唐八宝缓缓站了起来,忍着腿伤,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门前站定,吸了口气,一把推开了暖玉阁的大门。
她要说的话很多,这次就索性全都讲清楚吧。
叶摇光侧着脸,坐在暖玉阁的深处,银色的软榻,衬得他面色灰白,瞧着有些没有生气。
离珠就立在不远的地方,脸上有伤,应该是先前的太监打的,看到唐八宝走进来,眼睛里没有一丝丝惊讶。
“怎么?你舍得回来了?”叶摇光粲然一笑:“想好怎么对付朕了么?你宫里的姑姑,可都告诉了朕。”
唐八宝“嗯”了一声,在他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给伤腿挪了个舒适的位置,这才开口道:“想好了,哀家想跟你讲道理。”
“……”叶摇光嘲讽道:“你跟霍辞丶叶星旷,哦还有北凉王晏归辰私下会面,也都是在讲道理?”
离珠既然全都告诉了叶摇光,他知道自己出宫的活动,也是正常。
“原来都是离珠姑姑告诉你的,哀家还以为是你手底下那些个太监去查出来的呢。听说你最近很是宠信这些个太监,怎么,他们没有告诉你?”
叶摇光有些局促,显然,他对那些太监,也并不是完全相信的。
“这天下只有他们朕的听话,朕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叶摇光猛然起身,抓住唐八宝的胳膊:“朕不信他们,难道信你?信那满朝文武?哈哈。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朕信过你了,可是你呢?”
唐八宝一把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叶摇光,你哪儿有什么底气,全靠你死撑。”
“大将军徐钺,一代忠良,你却以为他看不起你年幼,对他也心存顾虑,不敢亲近。李德守从小伺候你长大,你嫌他啰嗦,总是泼你冷水,跟他离心,而哀家,不,而我呢,唐八宝,我们唐家,不过是你所谓一走了之的父皇,留下来的棋子,只为了帮你守这江山。这天下多的是人可以为你所用,可是你什么都不做,只守着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一个人死撑。不瞒你说,我觉得离珠姑姑说得没错,叶氏江山,就是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叶摇光狠厉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颓丧。
唐八宝心里叹了口气,说了狠话,接下来就要靠亲情感化了,当别人的后娘,还要教一个这么叛逆的孩子做皇帝,她也很心累:“离珠姑姑虽然身在仁心殿,可心是向着你的,那就先从离珠姑姑说起吧。”
叶摇光不明所以,离珠闻言却变了脸色。
不出唐八宝所料,离珠果然还是没有告诉叶摇光这件事情。
“离珠姑姑,宫里的人都这么叫你,是敬你曾经长期在先后身边伺候,地位尊,资格老,在宫里呆的时间久。可叶摇光,你应该叫她一声姐姐的,离珠她丶便是失踪多年的大皇子。”唐八宝说完,观察着叶摇光的表情。
叶摇光灰白的面孔,泛出一种光亮,却是一脸地不能置信。
“当年,先皇登基不久,根基尚浅,一直没有子嗣,羽王包藏篡位之心,立储迫在眉睫。好不容易熬到先后,也就是你的母后生产了,却是一个公主,为了解燃眉之急,这个公主从出生,就被当做皇子抚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现在都已不在世上。
可没想到,大皇子女扮男装,长到十二岁,女孩特征越来越明显,宫里流言四起,眼看就要隐瞒不住。这时候,先皇帝位已经巩固,皇后又生下了小皇子,于是只能假装宣称,大皇子被人劫走失踪,而这个女扮男装的大皇子,是小侍女假扮。离珠姑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以侍女的身份,呆在先后身边的吧。如果算得没错,离珠姑姑今年只有二十九岁。”
叶摇光涨红着一张脸:“朕为何要信你?”
唐八宝将那张锦帕拿出来:“你母后的字迹,应该不会忘记吧。”
这张锦帕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先后在临死之前,满心对离珠的歉疚,却还不忘叮嘱她,此生保守秘密。
老实说,唐八宝觉得,先帝先后的心,大抵是长得太偏了些,可惜谁让他们叶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说完这些,趁着叶摇光仔细看锦帕的功夫,唐八宝朝离珠擡了擡眉。咋的,你泄我老底,我说你秘密,这样岂不是很公平。
其实,离珠这些年在宫里,想必过得也不容易,从养尊处优的大皇子,突然变成小侍女,先后还活着的时候,尚且还有人护着,可后来这么多年,只怕是一日日熬过来的。这宫里,便是她的家,她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如果唐八宝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怕离珠会等到老死宫中的那一天,当然,也可能是等到叶氏皇朝覆灭的那一天。
她心是向着叶摇光的,只是,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她早就认命了。
可是,唐八宝不认命,看起来是个死局,一定有一步活棋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