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
    一时间无人做声，因着叶摇光先前屏退了左右太监宫女，现下也无人燃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暖玉阁的空气里荡开一团浓墨夜色，人影模糊。
    唐八宝一时之间，没有看清叶摇光的神情，只见他缩着脖颈沈默一阵，放下了锦帕，开口打破了沈静：“阿姊，掌灯吧。”
    这就是应下了，好个傲娇。唐八宝忍不住抿嘴，朝离珠瞧去。
    燃灯的那双手，是曾经的大皇子金贵的手，也是如今一双饱受后宫风霜，干净却有老茧的素手。映着渐渐亮起的灯火，唐八宝看见离珠微微泛红的眼角。
    离珠没有说话，也没有应答。她心里应该是有怨的，可那些怨，都因为这些年的沈淀，变得波澜不兴。
    唐八宝默默退了出去。
    她不知道离珠和叶摇光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早上，叶摇光亲自来仁心殿，换了一身寻常公子的装扮，和唐八宝告辞，顺道表明要微服出宫看看。
    后来唐八宝才知道，那日叶摇光问离珠，可有什么心愿，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离珠只说，她希望皇帝能够好好看看这个天下，守着这江山太平。
    叶摇光能有这样的想法，唐八宝自然很是乐意，但她不是那种随时都要跟在儿子屁股后面的苦口婆心的老母亲，所以她放心大胆地让叶摇光去了。
    “太后，您就这么让皇上去了？”蒹葭急得两颊都红了。
    唐八宝暗笑：“咱们小丫头也是见识过江湖凶险的人啦，咱们得暗中跟着他。”
    京城西市，热闹非凡，只是如今的热闹，多了些荒乱，富贾还是那些富贾，百姓也还是那些百姓，可夹杂其间的，流民和乞丐，越来越多。
    此时的唐八宝，坐在茶楼的二楼雅间里，看着叶摇光逛街。
    这应该是叶摇光，第一次真正的逛街。只有李德守这个老仆，跟在身侧。
    不知为何哄闹起来，叶摇光面对拥挤的人群，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穿的已是最朴素的衣裳，腰间仅有一块素净的和田白玉环佩系黑绶带做点缀，可那神态气质，依然能看出身世不凡，甚至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月亮在一旁解释说：“今儿十五，这是隔壁街，徐钺徐大人的夫人，在施粥呢。”
    “哦？”唐八宝倒是有些意外，这个徐将军的夫人，据说是出了名的彪悍，施粥这件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她做这事多久了？”
    月亮侧头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群：“大半年了吧，从流民涌进京城就开始了。我原来以为她有什么目的来着，还差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是觉得徐将军一生征战，杀伐气太重，唯恐他不得善终，想为他行善积德。”
    倒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夫人，唐八宝刚下了结论，就见人群里，叶摇光被挤得七荤八素，就像一只待宰的肥羊。
    “主子，你看，有人下手咯。”月亮话音刚起，唐八宝已经瞧见了，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在拥挤的人群中浑水摸鱼，偷了叶摇光腰间的玉佩。
    叶摇光显然也发现了，可无奈那小孩子身形灵动，很快就挤出了人群，拐进了小巷子，不见了身影。
    面对人生第一次被扒窃，纵使叶摇光有一百枚一千枚玉佩，也不打算放过，于是他紧跟着就冲进了小巷子，留下李德守气喘吁吁地紧赶慢赶。
    房顶上监视着的月霜等人，已经先一步追了上去。
    唐八宝一行人，跟着月霜留下的记号，找到叶摇光的时候，已经到了城西僻静处，一间破庙外。很显然，这里是一群难民流民安身之所。
    馊臭味和药味，混合一处。莫说是天王老子了，便是神仙，也不会眷顾这样的地方。
    叶摇光没有进去，只在门外站着。
    唐八宝为了不被发现，不得不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猫着。一处平时人迹罕至的破屋子，如今却里里外外藏了好多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吓得连猫儿都溜走。
    只听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正是方才偷玉佩的小孩子。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跟班，面前是一个青年，衣服打了补丁，但还算干净，皮肤黄黑，是做过苦力活的，身形瘦削，神态却清朗，又有读书人的气质，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八岁。
    青年已然怒了：“我教你们读书识字，是要你们懂道理，看来是白教了！”
    那小孩子大声道：“先生的腿是没钱医治，才落下病根的，若能卖了这物，治好跛脚，明年定能中榜。我就是偷了，先生打我骂我就是了。”
    身后的小跟班帮腔：“小哥哥也没偷什么，我瞧着那富家公子傻不楞登的，看起来却有钱，定不会在意这小小一枚玉佩，肯定不会追来的。”
    那富家公子傻不楞登的……
    唐八宝看了看叶摇光的脸色，却见他半点恼色也无。
    他一脚踏进了那破屋：“若我在意了呢？你们不怕我现在报官，把你们都给抓起来。”
    里面的小孩子，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正主给找上门来，吓得一时噤声，纷纷往那青年身后躲。
    那青年往前走了两步，叶摇光方才发现，他果真跛得厉害。
    他虽跛脚，但身形却站得挺拔，如今被人找上没来，也是坦坦荡荡：“平时教这几个孩子识字，算是他们的先生，徒弟不肖师之过，这枚玉佩完璧归赵，公子若要报官，便放过这群小孩子吧，抓我去就是了。”
    说着，他深深弯腰鞠躬，双手奉上了玉佩。
    几个小孩方才反应过来出了大事，眼见着先生要被抓走，纷纷嚎哭了起来，跪地抓住青年的大腿不放手。
    叶摇光从小在皇宫里，在朝堂上，见惯了腥风血雨，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他接过玉佩，只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考科举呢？”
    那青年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跛足，将跛足掂了掂，又颓然放下。
    叶摇光却说：“如今皇上昏聩，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你为什么，还想要考科举呢？”
    青年这才发现，叶摇光是有心请教，便也正色回答道：“前些天晋丞相请旨将难民都赶出去，可皇上并没有答应，甚至还开仓救济难民，只是贪官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里头的，都只剩下几粒米而已。天子年纪尚轻，他如今无为，是被奸臣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瞧不见这民不聊生。我知当今圣上心中，必定还是有天下黎民。征战守国有徐钺将军，我一介跛足，也不用冲锋陷阵，只也能为圣上分忧。”
    叶摇光半晌没有说话，躲在后面的唐八宝却好生欣慰，这个青年，是上天送给她开解叶摇光的神助攻啊。
    “你叫什么名字？你可知，偷窃被抓，便考不了科举。”叶摇光问他。
    “公子若要报官抓我，只需报名城西后街跛足书生刘青提便是了。”刘青提面有歉色，却很坦荡，再次鞠躬道歉。
    叶摇光沈思片刻，将手里那枚玉佩，递在了刘青提面前：“刘青提是吧，往后，我供你们读书。”
    此话声落，刘青提猛然擡头看他，过了许久，才接下那枚玉佩。
    莫说这个刘青提很震惊，唐八宝也很震惊，李德守也很震惊，守在屋外房顶的一帮子人，都很震惊。
    叶摇光走了几步，又转向唐八宝的方向：“你要偷跟到几时？”
    唐八宝没想到自己被发现了，只好悻悻然走出来：“哟，皇帝儿子，好巧啊！你也来这里散步啊！”说完，领着自己的人，先行溜走了。
    这一天，实在是普通的一天，十五的月亮一如既往的圆，可有些东西，渐渐地不一样了。
    叶摇光回宫的第二日，朝廷颁布了新的科考条例，允许身残貌丑的读书人参加科考。群臣只当皇帝越发昏庸，为了替身边的亲信太监打开为官之路，竟然不惜伤害国本。
    然后当叶摇光又说要彻查赈济粮本贪污一事的时候，群臣立马将这件事抛在了一边，开始相互检举揭发甚至诬告，想要把政敌拖下水。
    于是，这一条无关紧要的条例，轻飘飘地通过并且颁布了。
    只有那城西小巷里，一件破屋子里，突然被人送来了书籍笔纸，粮米油盐。
    看到新条例发布的刘青提，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拜了三拜，久久没有起身。
    含笑差人将密信送到宫中的时候，唐八宝正在听离珠讲过去宫中的血雨腥风。
    忍冬在旁边沏茶，季福忠时而插嘴，几个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离珠是宫中的老人了，能听她开口讲那宫中秘事，可比外面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有意思得多。
    蒹葭支着下巴看着离珠，不知为何，她觉得离珠有些不一样了，比以前少了两份冷淡和疏离，整个人变得通透开朗起来，虽不如忍冬姑姑温柔，但瞧着，也没那么可怕，反而自有一番端庄威严，是忍冬姑姑也没有的，这宫里头独一份。
    于是小蒹葭默默崇拜起离珠姑姑，并暗自决定要做她这样的姑姑。
    唐八宝可不知道蒹葭心里有这么多想法，她取出含笑送来的密信，仔细看了半晌，没有说话。旁的人知情识趣，都默不作声。
    “季福忠，要变天了。”唐八宝说得很深沈。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纷纷转头去看外面的天色，秋高气爽，并无异常。
    只有季福忠和两个姑姑，知道唐八宝的意思。
    前日叶摇光颁布新的科举条例，狠狠挫了丞相晋江邻的风头，后来又罗列了一长串贪污救济粮的名单，其中有小半都是晋江邻的门生。皇上和丞相公然不对付，这事已经传开了。
    晋江邻被剪掉了臂膀，心中如何能服气。含笑今日传来密信，便是告知唐八宝，晋江邻加快了动作，以帮皇上清君侧为由，打算逼宫，诛杀叶摇光身边的亲信宦臣，用皇上听信谗言，动江山之根本做幌子，逼叶摇光立他为首辅大臣，立晋含玉为后。
    唐八宝冷笑一声，好一个晋江邻，这是打算让叶摇光做傀儡皇帝，独掌大权的节奏。
    其实，晋江邻的目的，自从唐八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这只老狐狸，如今终于露出了尾巴。
    “走，出宫，这网总算要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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