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
江闻夕查封妙音坊的后没多久, 坊间就有两个女孩儿死了,没有任何伤口,死相平静安宁, 好似只是睡了一觉, 再也睡不醒罢了。
这死法像是梁域传来的美人蛊,美人蛊为一种以少女血肉为食的雌虫,大小类似剥了外壳的粟, 甚至没有米粒大,换个眼神不好的人大概是注意不到的, 这蛊虫虽然名字好听,但却很难消灭。
需要以血为引,才能钻入少女肌肤间,除非再以血引出传给下一个人, 否则又会回到体内,更没有办法在美人蛊离开身体时杀死它, 因为这小东西古怪得很, 像是会依附在屋宇中的灰飞, 最好拿人的身子养, 否则暴露在空中又会增殖更多。
“大人,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验尸的仵作一脸凝重地和江闻夕禀告时, 却见这位年轻的提刑大人凤眸迎着光, 看似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模样, 甚至很可能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仵作又说了一遍,希望他尽快处置尸体。
“知道了。”江闻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对他道了声辛苦, 随后又道,“自然是等府尹大人做决断了。”
仵作顶着一脑门子汗又劝了几句:“大人, 这尸体内恐怕有什么了不得的蛊虫,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知梁域的巫蛊之术,为报稳妥,可以烧掉这些尸体。”
江闻夕瞧了一眼他:“本官说——维持现状。”
仵作唉声叹气地走了,江闻夕却百无聊赖地在妙音坊下面晒起了太阳,今日的日头颇好,晒着人暖洋洋的,不像那梁域的风沙,那般大,每次打仗都能迷得人睁不开眼。
要能一直做个文官多好。
江闻夕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打仗的性子,若不是生在江家,他也想着去做个书生考取功名,当个长袖善舞的酸臭文官。
得空了,就像今日一样,晒晒太阳,领点儿俸禄混日子,无聊了就雕雕玉丶作几句诗丶养只不掉毛的王八,过那种半死不活的闲生活。
可惜他一向运气不怎么样,哪怕只是抽空幻想一二,也能被从天而降的果子给砸到。
新上任的提刑江大人肩头一疼,随即擡眼朝上头往了过去——妙音坊楼上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长相颇好的小姑娘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这种情况下,江闻夕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遇到了“掷果盈车”的好事,而是这被关着的小姑娘想着从自己这里走个捷径,看看自己能不能网开一面把她给放了。
“奴家叫作箜篌,大人叫什么名字?”那叫箜篌的姑娘比寻常姑娘生得更明艳些,一开口,也是格外会讨人欢心,她看着楼下俊逸英朗的青年,笑道,“大人一瞧便是风流倜傥的雅士,平日里可喜欢听我们妙音坊的曲呀?”
隔段时间就得去梁域打仗的“雅士”江闻夕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她:“本官听不得呕哑嘲哳的曲调,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若非要听,也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他虽说是拒了她,但那位箜篌姑娘却执意不管不顾地在楼上独自弹了起来——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箜篌曲也是卓尔不凡的。
江闻夕摇了摇头,心道:也怪可怜的,为谋个生路,不得不讨好地主动弹奏一曲。
一曲作罢,那箜篌姑娘再探出头来时,他却摆了摆手:“别弹了,本官不主事,没办法帮你。”
箜篌听了他的回答,也不觉得灰心,反而更添了一重笑意:“她们已经死了,蛊虫也都被带走了,妙音坊会很快解封的,到时候大人可记得来妙音坊听曲啊。”
“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子大。”江闻夕不冷不热地一撩眼皮,薄薄的凤眸里多了一丝锋芒。
他想,小小年纪,倒是心狠。
昔日同伴没多久之前才横着擡了出去,她就能如此欢欣地谈论妙音坊开张以后的事情,妙音坊关着的其他小丫头全在呜呜咽咽地哭泣,要么哭朋友,要么哭自己,就连楼下都能听到这种唇亡齿寒的悲戚,可她倒好,反而还轻松起来了。
江闻夕自己心思不敞亮,但却不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毕竟步上了他的后尘,以后都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
“你年纪还小,不要做一些回不了头的事情。”他也不知为何,竟好为人师地劝说了一句,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随即闭了嘴,又去别的地方溜达了。
入了夜,恒亲王那边终于推测出了姑娘们的死因,消灭美人蛊的方式暂且没有突破,只能叫来一众御医彻夜详谈。
“坊主暂且离开,你们须得听我的。”箜篌身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姑娘,很自然地开始管起了这些小丫头,她接过今晚官兵送来的餐饭,一边给众人厚此薄彼地分了,一边叮嘱着她们,“你们最好都识相一点,不然我让官兵把你们也带走。”
一众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瑟缩在一块,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看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意识到今天的小丫头们有点反常,她立刻凶巴巴地质问道,“都杵在那儿干吗,饭都快凉了,还不快过来。”
可就算她再凶,女孩儿们还是躲在一边不肯过来。
“爱吃不吃。”她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们一眼,端着属于自己的一份饭就要回屋去。
“是箜篌姐姐害死她们的。”
“那会死人的病是她那日从脂粉铺子带回来的。”
“我听到官兵们说了,是舒痕膏的问题,现在那舒痕膏还在箜篌姐姐房间里。”
“她还活着,所以是她害了大家。”
“别在背地里嚼舌根!”箜篌当即恼火地一摔筷子,“都是谁说的,站出来!我莫不是疯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害她们,是她们命不好死了,怎么能怪在我身上呢。”
“箜篌姐姐,你忘记我们坊主被带走前说的了吗。”其中一个名为轻琴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对她说道,“坊主让我们这几日保护好伤口,不要见血,也别再涂那些别的东西了。”
“我看你吃这么多饭,脑袋都白长了,不涂舒痕膏,伤口怎么好?”身为坊间最优秀的姑娘,箜篌向来跋扈惯了,她向来都爱拣好听的话,但凡不顺耳的都没想听进去,“我当初大方地给她们涂舒痕膏,是对她们好,她们是得了病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这些有的没的往我头上扣。”
小姑娘们没人再敢反驳了,悄悄地拿着各自的吃的走了。
只有一位素日都爱粘着她的小丫头古筝还试探性地要跟她一起回屋。
“别过来,我正心烦呢。”
箜篌气愤地回了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半天都没有胃口吃饭。
她不满地对月坐在窗边,突然听到窗边被什么东西轻轻叩了叩,她以为是什么鸟雀弄出的动静,打开窗户正要探出头去,却对上了一张人脸。
“啊——”箜篌捂着心口跌坐在地,从对方脸上的伤疤上想起了他的身份,“疤二?你告了御状居然没被官府打死?”
“小爷我福大命大,苍天有意让我活下来。”
之前跟着梁域少年半偷半抢多年,这个叫疤二的少年学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他深夜前来,叩开她窗户,抵了一张纸条进来,又小声道:“嘘——你们妙音坊的人身上带了梁域蛊虫,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人,保命的法子只有找替死鬼,你可别声张,不然将来在你们之间再发现了蛊虫,没人能保你的命。”
“谢谢你。”箜篌攥紧纸条,心里一暖,“这条霄琼街上,只有你最重情重义了。”
“小爷现在抱了官爷的大腿,整日吃香的喝辣的,这张保命的纸条,就当报答你当年的馒头之恩。”疤二爽朗一笑,又顺着屋檐跑了。
疤二自以为做了件好事,正为自己满心的侠肝义胆而欢喜呢,突然后颈一凉,在即将落到他脖子上时,紧急停下,随之换为了一阵掌风。
后脖子被人猛地一拍,他吃痛地捂着脖颈回头——却见是江闻夕。
“恩公。”疤二老老实实地下跪,“恩公怎么也来了?”
“你别给我惹祸了。”江闻夕一看是他,暂且放下了心里的警惕,“还有,别喊我恩公。”
疤二到底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一腔赤诚没处搁,哪怕江闻夕说了几遍不让他这样喊,他还是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自从那日被司录司上完刑丢出来后,他就被这位面善的江世子捡了回去。
江世子是个大善人,给他治了满身的外伤,还给他好吃的好穿的,收留他有了个住处,甚至给他指明了报仇的人——都怪那权势压人的恒亲王害死了他的义兄,告御状还要上刑也是恒亲王的主意。
江闻夕冷笑一声,叮嘱道:“你要记得你的仇家,记得害死那梁域少年的人是谁,其馀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要去做,多做多错,我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永远跟着江大人,义兄死后,我唯以江大人马首是瞻。”
疤二用尽毕生所学,硬生生学着酒楼里的官人说了句上得来台面的好话,他连“马首是瞻”的“瞻”字也不知道如何书写,却专门为了江闻夕去学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当即开心地笑了起来。
“书都没读过,好话倒是一箩筐。”江闻夕嗔怪了一句,随即一扶栏杆,就要跳下这屋檐。
“大人且慢。”疤二叫住他,真诚地讨好道,“疤二先跳下去,在底下接应您,免得您摔了。”
“臭小子别拍马屁了,腻得慌。”江闻夕才不想理会他,“本官好歹也是常年在外打仗的体格,这一身体格也不是花拳绣腿。”
“大人,平生除了和恒亲王报仇以外……”疤二摸了摸后脑勺,自己虽然也为接下来的这番话感到难为情,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了,“我只为护你而活。”
“收起你的真心,我可不稀罕。”江闻夕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颇为受用地弯了嘴角。
一瞬间,他突然懂了那些达官显贵养狗的乐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满心满眼地都是他,岂不也是一种乐趣?
“刚刚你做什么去了。”江闻夕跳下屋檐,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问他道,“这种时候了,还偷偷摸摸地夜会小姑娘?”
疤二毫无隐瞒地回他:“我今日掀开瓦,偷听到了屋里人的话,所以特意去告诉了箜篌一声,让她也有个自保的法子。”
江闻夕眯起眼睛:“你把活命的法子告诉她了,其他人怎么办。”
疤二豪言:“管其他人怎么办,她们是死是活关我何事?”
“本官还以为你是侠肝义胆的好儿郎,没想到还对人不对事啊。”江闻夕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又笑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快意潇洒,倒也自在。比做个对谁也好的烂好人强多了。”
疤二很听话地和他表忠心:“我会常常记得大人对我的好。”
“不用记得我的好。”江闻夕说道,“只希望你将来能发挥自己的一丁半点作用,给恒亲王使点儿绊子。”
这一次,疤二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夜很深了,他仰头看了一眼天幕,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乱葬岗找到被溺死的义兄,义兄从梁域来,一直都待自己很好,知道自己不熟悉水性,还很有耐心地亲自教会了自己。
若不是那日自己非要起哄让义兄拿赚来的钱去赌坊,义兄也不会赔了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些还不完债……才让义兄迫不得已走向了绝路。
他临行前,只告诉了自己要去找恒亲王的人弄些银两。
但自己再找到他时,已经是城外的乱葬岗了。
那么冷的夜晚,义兄浑身都湿漉漉的……短短几个时辰,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疤二突然一抹眼泪,心里难受得紧,突然很想来自梁域的义兄。
他现在虽然一身的伤疤,但好歹不像以前那么穷了,也能买点儿纸钱和香火去烧给义兄。
趁着夜里江大人不需要自己跑腿,他去纸扎铺子买了很多东西,一路来到埋葬义兄的地方,他也不懂那些祭奠死人的规矩,干脆一口气把五炷香都点了。
“义兄,我会帮你报仇的,你信我。”疤二放狠话道,“虽然告御状都伤不到恒亲王的皮毛,但日后有得是机会。”
他话音刚落,坟头突然吹了一阵阴风,刚点的香猛地断了,疤二连忙低头一看。
——三长两短,无火,且冒黑烟,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