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尸
恒亲王府, 温宛意心不在焉地独自用膳,因为挂念着家中之事,这碗百合莲子羹都好似味同嚼蜡, 她只吃了几口便将勺子放下了。
“姑娘是等王爷吗。”元音见她食欲不振, 开口问道,“可是王爷之前叫人传了话,说今日不回来了, 姑娘难道忘了吗?”
温宛意自然是没忘的,她实在无法坦然地待在房中了, 只能焦急地去窗边等着家中的传信。
没过会儿,信来了,打开一看,直接叫她心凉了半截——周嬷嬷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这下, 她彻彻底底地睡不着了。
“天阴雨湿,周嬷嬷还有风湿的毛病, 牢里也没件避寒的衣裳可以穿, 元音, 去把那件狐裘拿来, 我们去看周嬷嬷最后一眼。”
在未出事之前,平心而论, 温宛意是恨这位嬷嬷的, 她常常不讲情面, 从小到大都管她管得很严,从来也不会对她露个笑脸。
在得知对方参与了妙音坊事件后或许还会牵连到国公府, 她心中对周嬷嬷也是颇有微词的……可如今对方确实被官府抓走了, 马上就要依罪惩处时,她却突然又不那么恨了。
事关梁域旧事——哪怕处死, 也很可能是极刑。
相处十馀年,亲眼看着对方下了大狱后了结一生,她心中的痛惜还是大过埋怨的。
温宛意让人去表哥那边通传了一声,等表哥点了头,她才带着狐裘终于进牢里见了周嬷嬷一面。
牢狱里的周嬷嬷不再如往日般高高在上,剥去一身华丽衣裳和装扮,她露出了几分四旬老妪的颓唐容色,哪怕只在牢里关了几个时辰,但整个人的神气也都不在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周嬷嬷坐在角落里,见是她来,难得地对她露出了平生第一个笑:“是宛意来了啊。”
小时候温宛意总希望她能别那么古板,偶尔对自己笑一下,盼了那么多年没见过她对自己放松过片刻,如今第一次见她笑,确是在这种灰暗的牢狱。
温宛意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只能木然地把手中的狐裘递给她:“外面又在下雨了,每到这种时候嬷嬷腿脚就要疼了,牢里阴湿潮凉,有件狐裘护着腿脚,也能好受些。”
“宛意有心了。”周嬷嬷谢过,但是却没有伸手去接,她说,“这么好的狐裘,你都尚未穿过,老身怎么配得上呢,牢里脏臭,会弄脏的。”
已经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了,温宛意只想在她临别前再做些什么:“嬷嬷,收下吧,宛意向来不是个乖顺的性子,劳烦嬷嬷这么多年的教导管束,却从未和你好好说过几句话,只能借一件狐裘聊表心意。”
周嬷嬷只能接过,同时叹道:“能伺候姑娘,老身不觉得遗憾。如今被下了大狱,才想起那时候对姑娘管得太过严苛了,惹得姑娘不喜。”
再多的不喜也在生离死别前化为了一阵云烟,她犯下的错处,自会被治罪,温宛意已经不想怪她了。
他们说,腰斩是很疼的,哪怕血水流了几尺远,人还是清醒的。如果买通了刽子手,可以让铡刀往心口切高一点,能走得更快些,如若亲人没有花钱去打点,刽子手会刻意切到小腹周围,肠子流了血红一地,受刑的人还能继续哀嚎出声,受尽苦楚丶流尽了血丶疼得晕死几次才能撒手人寰。
“如果定了极刑,我会花点儿钱打点好行刑之人,让嬷嬷不那么痛苦。”尽管温宛意很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还是直接和她说了,“嬷嬷不会很疼的。”
她说完,有些难忍地别过头,却听周嬷嬷毫无波澜地回了她这么一句。
“老身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极刑也无妨。”
温宛意回过头来,没有话可以说。
“只是……”周嬷嬷轻轻抚过狐裘,擡目放轻了声音,“老身无罪,恒亲王自然会还我个清白,姑娘莫要担心了,这牢狱是待不了多久的。”
温宛意也不知周嬷嬷是嘴硬还是看得开,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也不会拆穿对方最后一抹希望了,在这阴湿的牢狱,周嬷嬷也只能靠着那点儿希望撑着了。
出了牢狱,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元音为她撑了一把伞,问道:“姑娘,要回王府吗?”
“一个人在府中,总觉得无趣。”雨水沿着伞骨滑落,汇成一个个小水滴,温宛意指尖轻触水珠,那水珠便立刻化在了她指尖,她说,“但如果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元音试探着问:“去找王爷?”
“表哥公事繁忙,连夜都在处理这案子,我若去了,也只能是添乱。”温宛意尽量不想让自己耽误事儿,便拒了她的提议,“也罢,还是回去吧。”
“姑娘糊涂啊,眼下国公爷和夫人不在您身边,周嬷嬷也不在,谁还能管着您呢!您要去哪里都可以,王爷是去断案了,身边那么多的护卫随从,不可能处在危险的境地中,您去找王爷,只在旁边瞧几眼,不会耽误要事的。”元音眨巴眨巴眼睛,劝道,“而且这都连下多久雨了,一直待在家中也怪无聊的。”
温宛意笑道:“我看你是因为元萱不在身边,所以才这么随性吧。”
要是元萱在,她怕是连这个提议都不敢说出口。
“姑娘怎么知道。”元音被戳中了小心思,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们还能去吗,我还没见过瑞京府是怎么破案的呢。”
元音的提议常常很跳脱大胆,温宛意左右思量了片刻,突然也觉得可行,只是远远地去看一眼表哥,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恒亲王那边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白景辰自从听江闻夕说要“维持现状”后,非但没有斥责他,反而安排下去,说就依着江闻夕的意思把那几具小姑娘的尸体停在瑞京府的殓尸房里。
当然,夜里看守尸体的“重责”也落到了江闻夕身上。
这种活儿枯燥且无用,按理说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堂堂提刑使江大人的,但谁让江大人和府尹大人关系不和呢,一连两日,江闻夕都挂着一张比死人还臭的脸在殓尸房门外看守着,整个人的怨气比鬼都大。
江闻夕是想过恒亲王可能会挟私报覆,但他没想到恒亲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话放出去,一边扬言要听“江提刑”的意思,一边非要让他来做这种苦差事。
想到自己之前事不关己地来了那么一句“维持现状”才酿成了这种局面,江闻夕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句话掐在腹中。
天色又暗了不少,殓尸房附近静得人发慌,江闻夕与几个差役困得昏昏欲睡,正打瞌睡的功夫,他突然听到殓尸房里头传来了点儿动静。
一向警觉的江闻夕往门边看了一眼,又发现差役们没有察觉这动静,一条计谋立刻在心头浮现——恒亲王不是让他来看守尸体吗,他就在不经意间来个“玩忽职守”,最后意意思思地追一下,看他恒亲王能有什么办法。
殓尸房里面的人无非是想要这些女子的尸体,只要他不让尸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失了,恒亲王就没办法怪罪他,紧接着他刻意再把人追丢了,又能打草惊蛇,让这桩疑案更加棘手。
“几位先别睡了。”江闻夕把差役都叫醒,故作认真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本官担心有人来偷尸体,这后院一直都无人看守,诸位不妨走动走动,去看看后院的情况。”
他是江大人,没人敢和他叫板,哪怕再困,几个差役也很听话地去后面巡视了。
支开几人后,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拿起手中的长剑,一脚踹开了殓尸房的门——
“什么人!”
他怒喝一声,执剑指向房中,刚从云后泄出来月光照在剑刃,白光一闪的同时,屋内的黑影也动了。
江闻夕并不打算和那黑影拼命,也不打算死追,所以很放水地一侧身让开了门口。
“别跑!”
这一声下去,江闻夕却见那黑影真的停顿犹疑了片刻,心里暗暗骂了句废物,随即故作没什么胆量地往后退开半步,色厉内荏道:“本官劝你识相些,外面的差役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歹人一听,知道此地就他一人,顿时也不怂了,拎着刀子就冲向了门口。
江闻夕怕他慌里慌张地跑进死胡同,所以又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歹人哪里逃!那边是死路,你再逃也逃不出去。”
他话音刚落,黑衣人立刻转身调头,换了个方向。
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刻意放走一个人比杀人都难。
“蠢货。”他低低地骂了句,正要等几步再去追,却见那歹人生怕他追上,十分恩将仇报地准备回来杀人灭口。
江闻夕:“……”
这也忒不是东西了。
堂堂江世子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辅国将军之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也懒得装文弱官员了,眉眼间戾气一浓,执剑迎了上去。
他与梁域较量多年,梁域人上阵杀敌时的手段早就摸透了,更何况这歹人完全比不上沙场上的亡命徒,身法和拳脚差了简直不是一星半点儿。
“你敢来本世子面前找死!”江闻夕气得牙痒,剑锋一转,从歹人肩下几寸的地方穿了进去,怕对方真的倒下,他刻意收了力道,忍着一剑弄死对方的冲动,一咬牙,一脚把人踹飞了几米远。
体贴的江大人留了他一命,没有伤到腿脚,免得对方跑不快,这样一来,那歹人也终于不敢找死了,直接一闪身又退开了好几个身距,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跑了。
“来人!抓住他!”
眼看人快要跑没影了,江闻夕这才拎着剑,把支开的几个差役叫了回来。
“快追!”他说,“去禀报王爷一声,说殓尸房遭贼了。”
差役们散开去办事了,江闻夕这才眯着眸子瞧了瞧自己沾血的长剑——嘶,弄脏了,还不能擦。
毕竟这也是他认真当值的证明,要是恒亲王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敌那梁域歹人,只能尽力弄伤了对方。
江闻夕正慢悠悠地准备去找恒亲王交差呢,突然却见对方从附近某个房间带着人踱步出来,一点儿也不急,反而有种坐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要说这办案,还得是江提刑才行。”白景辰好似早已料到了眼下的情况,甚至有闲心把他叫进去避寒,“外面虽说不下雨了,但冷得很,难为江世子你了。”
江闻夕一脸麻木地进了屋,意识到自己又中招了。
没过一会儿,手下人进来禀报:“回禀各位大人,那形迹可疑的歹人进了南骆郡主府里。”
回这话的人显然不是刚才派出去的差役,江闻夕睨了地上的人一眼,知道恒亲王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信他,一边让他当差看守尸体,实则派人去跟着那被放走的梁域歹人。
甚至——连他刻意放人走,都算到了。
“江提刑好身手啊,真不愧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白景辰注意到他剑上未拭的血迹,不禁笑道,“这番能追查到郡主府,江世子功不可没。”
恒亲王明面上说的每一句话看似都在夸人,实则只有江闻夕听出了他话音里的不阴不阳,别提多窝心了。
江闻夕还能怎么样,只能闷着这口气和他客气:“还得是王爷算无遗策,若仅凭在下一人,怕是要叫那歹人逃走了。”
“那就烦请江提刑今夜去代本王查封郡主府了。”白景辰知道他心里堵,所以又给江闻夕找了点儿事情做,“郡主府上如有与梁域人往来的物件,还望江大人能译一译,来人——你们几个一起去郡主府,同时要保护好江大人。”
江闻夕:“……”
恒亲王生怕他再暗箱操作,还叫了不少人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真的是太“客气”了,客气得人牙痒。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江闻夕只能不甘心地领了命,带着手下人走了。
“王爷。”去外头吃了个宵夜的步安良赶了回来,一进门就乐极了,“方才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看江大人一脑门子怨气,倒是气得不轻。”
“眼下能留在瑞京府当差的,都是尽职尽责之人,不可能毫无破绽地放水。放眼整个衙门,也就提刑司的江闻夕能唱这出戏了。”白景辰手里捏了只侈口小足的黑釉笠式茶盏,指腹在茶盏小圆底上摩挲一二,一边瞧着这精致的茶盏一边放松地开口,“真是难为他了,一身少将的功夫,还能和那花拳绣腿的梁域歹人打个来回又把人放走。”
步安良笑出声:“这么精彩?”
“何止精彩。”白景辰放下茶盏,对他道,“江世子就差直接开口告诉那歹人路在哪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步安良哪怕没亲眼瞧见,但一听这出戏,也忍不住乐了,“王爷您这是把江闻夕当猴耍呢。”
白景辰却没有再笑了,他说:“本王在想……今夜是否还是太过冒险了,那梁域歹人进了郡主府,很可能也是怕我们顺藤摸瓜把他们老巢端了。”
步安良止住笑,也道:“但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找上了郡主府,好好审讯一番,总也不愁要个答案。”
说到南骆郡主府,白景辰就想到了自己表妹,表妹也是和那南骆郡主较为交好了,如此一来,表妹必然也要伤心几日了。哪怕自己提前和表妹透露过消息,但此刻真的查到了郡主府,表妹还是会万分难过。
于是白景辰又问步安良:“你总说你妹妹爱吃霄琼街的炸糕点,到底是哪家的糕点能如此好吃,让你妹妹念念不忘?”
步安良:“王爷也想给表姑娘带些回去?”
白景辰叹息:“本王是想哄她高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