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计
但这并不合适。
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她若明面上哭出了声,便显得咄咄逼人了,哪怕一时得胜又如何?在场的三人打了这么久的哑谜, 江世子和表哥彼此挤兑了几个来回, 本是旗鼓相当的局面,哪怕谁落了下风,也不至于太驳面子, 明面上还能说得过去。
可她若哭出声,这种微妙的平衡立刻就会被打乱了, 明晃晃的拉偏架并不是什么敞亮的手段,再加上江世子与表哥接下来还需要共事解决一桩案子,眼下并不能把他得罪到底的。
温宛意细思片刻,到底没有按着表哥的意思哭出来。
她这一犹豫, 反而叫江闻夕得了空,紧接着, 她就发现身边的江闻夕竟然抢先一步委屈起来了。
眼见那俊秀的玉面青年倏地一低首, 无以言表的委屈立刻冒了上来, 他眉间微蹙, 好似忍着什么天大的不甘,泪水汇作两滴, 簌簌一落, 孤洁到连脸颊都没有沾上。再擡眸时, 他擡袖拭去眼睫残泪,演了一大圈, 又回到了“若无其事”的坚强模样。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哭, 直接叫温宛意乱了计划,一副左支右绌的模样, 又想着安慰一句,又没办法开口去说,只能无措地看着他。
江闻夕扯出一个笑,笑意带着苦涩,就差往脸上写“你们合夥欺负我也没关系,我受的委屈可太多了”,他十分无耻地利用了温宛意的怜悯与同情,开口时,声音还带着些哑:“温姑娘,确实是我不好,竟然以己度人,觉得王爷这般高风峻节的人会做出那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今日闹剧非我所愿,不怕姑娘笑话……我还以为……之前在鱼跃鸢飞楼的人,是你呢。”
说最后一句时,他恰到好处地哽咽停顿片刻,诉尽委屈的同时,还把此事隐晦地“开诚布公”,适当地同她露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锋芒。
——日后不可再像这样了,我既全然知晓,必然也不会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到底为止吧。
一边的恒亲王沈默地看着他装腔作势,也收敛了之前的轻松姿态,他眉眼间带上了几分严肃的审视,心道——好你个江闻夕,这样玩脏的是吧。
天下最懂温宛意的人莫过于恒亲王本人了,他眼见江闻夕玩了这么一出,心里咯噔一跳,暗说糟了,自家表妹很可能还就吃这一招。
他的表妹从小养尊处优,由康国公和温夫人悉心教导长大,一直接受的都是修道立德的君子之风,根本应付不了江闻夕这种寡廉鲜耻的死缠烂打,江闻夕一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表妹愧疚自省,从而怜悯疼惜他吗?
白景辰倏地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江闻夕,心想——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用上了这种哭哭啼啼且矫揉造作的手段?
“温姑娘会原谅我吗?”江闻夕一低下巴,硬是在比自己矮一头的温宛意面前弄出了一个仰视的效果,他可可怜怜地看向她,低声问道,“会吗?”
眼看事情就要不受控制了,表妹的那个“会”字已经到了嘴边,白景辰突然又咳嗽一声,门外的程岑立刻火烧眉毛地冲进来打断他们:“王爷,妙音坊也出事了!那里头全是八岁左右的小丫头,若不及时封了,怕会再生出事端啊!”
恒亲王顺势起身,马上把人给打发了:“那就劳驾江世子替本王去一趟吧,先封了妙音坊,护住里面的小姑娘们。”
江闻夕没得到温宛意的那句话,但也不至于完全落了下风,他扳回一局后马上见好就收,好整以暇地领了命令离开了。
他知道的,这一招使出来后,恒亲王怕是暂时走不开了。
缺德的江闻夕也算有点儿手段,就像他料想的一样,当天白景辰就听到自家表妹要告辞回家去了。
“不行。”白景辰坚决不肯放手,他把合至殿的门一关,用身子堵住温宛意的去路,“表哥不同意。”
“表哥,江世子他什么都知道,我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温宛意果真觉得过意不去,她看着面前的表哥,心里全是对江闻夕的愧疚,“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短短六个字,简直在白景辰心上扎了六个窟窿出来,他喉结上下一动,像是咽下了一口血,同时,他又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难道害死表妹还不算天大的过错吗!只此一件事,江闻夕他都够死一万次的了。
可是……前世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连江闻夕本人也预料不到日后会发生这种事情,表妹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矫枉过正了。
方才看那江闻夕一脸委屈和难以言喻,对比下来,重活一次的恒亲王才是满肚子的难言之隐,这些苦痛无以自解,只能长久地闷在心里发酵,又在眼睁睁看着表妹心疼那男子时,酵出一种陈年的酸。
白景辰心里疼极了,很想不管不顾地把她缚在自己身边,但又舍不得狠下心来,只能用不甚严厉的语气问她:“表妹,你在心疼他吗?那表哥呢。”
“不是心疼。”之前的几年里,温宛意从未见表哥露出这样悲怆小心的神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表哥他有了心事,吞悲饮咽,哪怕经常是笑着看她的,笑意里却隐隐含着伤悲底色,他们亲缘相连,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一方难过,另一人何尝不会心疼,她心里也好似沁了一汪哀愁,眼神游离向别处,小声道,“江世子他近日跟着表哥断案,我不想因为这些儿女□□……妨碍了你们的正事。”
“江闻夕不给本王添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正事上指望不上他。”白景辰也知道江闻夕是个什么德性,一边担忧一边解释道,“更何况他记了的仇,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报覆回去,表妹现在搬离王府,只会让他小人得志。”
温宛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她一听表哥的话,顿时也觉得有理,江闻夕那样看重面子的男子,哭得是很反常,过犹不及,反倒是不像他了。
白景辰眼见表妹犹豫起来,趁她思索的功夫,帮她把缎织细花的对襟褙子拢了拢:“清明雨多,外头风也大,表妹这……”
他本想说怕她冷的,结果眼神一扫,好巧不巧注意到了抹胸处露着那素白胸脯,就连金珠白玉的璎珞圈都比不上肌肤的白,像是冬至无人涉足的雪地,纯白丶无瑕丶隐隐折着光,哪怕只瞧了一眼,就能晃了神。
就这一怔楞,直接叫心平气和的恒亲王当面忘了词,诡异地沈默了一瞬。
“这璎珞圈?”温宛意没有察觉到他的深意,而是顺口猜了一句,“表哥怎么突然喜欢这种璎珞圈了,若你喜欢,送你便是。”
白景辰这才迟迟地应了一个音,刻意移开了目光:“喜欢。”
最后,恒亲王顺利地把人给劝住了,心满意足地拿着这璎珞圈离开合至殿。
他走后没多久,归来的左沁便进了门。
见她面上还戴着纱,温宛意问道:“左姑娘,舒痕膏没有买到吗?”
“舒痕膏都被妙音坊买走了。”左沁长话短说,每一个字都能叫人心惊肉跳,“瑞京城要出事了,梁域人会在上巳节时制少女鼓,那些走丢的小姑娘是被梁域偷走的,哪怕找回来,也回天乏术。”
温宛意问她:“为何找回来也不行?”
“要做少女鼓,需得提前三日把蛊虫引入符合年纪的少女体内,待到三日后,再用水银灌……”左沁正凝神详说着,话说一半,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不是昔日同僚,而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嫡女,若按照真实情况说给她听,怕是要做很久的噩梦。
于是左沁话音一转,连忙打住:“没什么,除非一命换一命,否则救不活。我今日发现那被买走的舒痕膏里,很可能混了做少女鼓用的蛊虫,在坊间姑娘们用那些东西时,悄无声息地被引入,直到死,也查不出缘由。”
到时候,坊间大批的少女暴毙而亡,那帮人便可以毫不费劲地用尸身制作少女鼓了。
“事出紧急,快带左姑娘去见王爷。”温宛意之前听表哥说过一两回少女走失的案子,知道所有人都被之前的女儿塔旧案带偏了思绪,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梁域来的另外一种残忍手段。
左沁也不含混,果断揣着这话就走。
她走后,温宛意沈默须臾,独独把元音和元萱叫了回来:“此事事关国公府,我希望你们二人如实相告——周嬷嬷她,是否也与妙音坊有瓜葛。”
没等元音说话,元萱便开口承认了:“姑娘,周嬷嬷那年……确实送了一批姑娘去妙音坊,这些年,应该也参与过此事。”
心中的猜想成了真,温宛意眼前一阵发黑,意识到国公府要被此人害惨了。
元音还没有反应过来,忙问:“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周嬷嬷确实会买下一些为奴或者流浪乞讨的小姑娘送到妙音坊里,难道她犯了什么大错吗。”
温宛意面无表情道:“之前我听你讲那些旧事,只以为妙音坊的那些人最多算个狠心严苛,平日里打骂小姑娘们也是为了督促她们学习音律。但我竟没想到——妙音坊很可能与梁域暗通款曲,看似收留那些姑娘,实则是为了高价卖给梁域,让残忍的梁域人施展那些灭绝人性的邪术。”
元音:“难怪及笄后的姑娘就会被妙音坊驱赶出去,原来她们是这般狠的心肠。”
“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凡与梁域有所牵连的人,都会从严处理。”温宛意想起了之前表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就连那郡马被查到后都难逃一死,更何况国公府一个小小的嬷嬷呢?
周嬷嬷,一个常年端着一副严厉架子的人,在国公府多年,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瞒得天衣无缝,温宛意当然是不信的。尤其是爹爹和阿娘看起来对周嬷嬷也很宽容包庇,说不定确实知道些什么,很可能也……
温宛意一向不会把人想得太坏,可这次,她突然又不确定了。
如果,是真的呢?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更是危及社稷朝堂的重罪,温宛意难得犯起了愁,但也不得不率先考虑国公府的安危,她把元萱叫过来,暗自吩咐道:“阿萱细致,有劳你今夜回府一趟,把事情告知我爹爹,他若有考量,会妥善处理的。对了,一定先瞒着周嬷嬷,不要走漏了风声。”
温宛意也不知道自己爹爹会不会继续包庇那周嬷嬷,更不知道国公府有没有参与进去,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并未为破案的官员,也没办法再管太多,但身为温家嫡女,她必然要为国公府考虑。
一向心无杂念的她难得有了难眠的时候,当天夜里,甚至到了三更天,也没办法睡去。
也是在这一天,她突然发觉表哥会半夜三更带着些许困意进来她的房间,在榻边待上那么一会儿,最后再带着困意轻飘飘地离开。
温宛意:“……”
看这些熟稔的动作,不难想象之前的每一天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这一瞬间,温宛意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哥,若自己将周嬷嬷这条线索坦言,表哥可能会查得更轻松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劳累。
夤夜,所有的情绪都会被缓缓放大,温宛意揣着一份愧疚心思,渐渐地又想起了之前表哥在拦门时,那满是苦衷的目光。
身为天潢贵胄,表哥何曾苦心孤诣地求过什么人,那时候的她被诡计蒙了眼,竟然没读出他心里的难过。
到底还是自己对不住他……
温宛意蜷膝侧卧,手指紧住自己的一缕头发,胡思乱想中,好像回到了那年的清明时分,表哥第一次驯服了烈马,矜矫傲然地朝她一擡下巴,带着独属少年的风姿,把缰绳递给她。
“我和表妹天下第一好。”
他抚过骏马的白鬃,又对马儿说道,“你既信服于我,就也得对她乖顺些。”
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加起来也没多大的两个熊孩子还是被大人瞧见了,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生怕不服管的烈马弄伤了她们。
她虽没有如愿跟着表哥骑着马去兜兜风,但还是记住了表哥当时不经意的真情流露。
他说,他会跟自己天下第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