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常世,西陵遗迹内,北洛通过裂空开辟了一条临时的空间通道出来,和赤甲山上的浮鎏丶虹霞二人传了个信。
“常世倒还可以,魔潮并没先前预料的那般多,现在更是突然不见了。”虹霞右手拿剑,左手捋了一把头发,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众人说了一下,随后才问,“你们究竟遇见什么了,嫘祖姐姐现在如何?”
方才,嫘祖沈睡的身躯突然无由来地崩裂破碎,千钧一发之际,女娲却自虚空中出现,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注入了她的身躯之中,才抑制住了这股崩裂的力量。
三皇惯来爱装神弄鬼,女娲只留下了一声悠悠的叹息,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懒得留下。但众人先前都自梦境中挣脱而出,多少能猜测到一些眼前情境。
“姬轩辕和嫘祖可能是在梦中遇见了伏羲和女娲。”北洛揣度着说。毕竟这世上能够有资格与姬轩辕梦中一叙的,也只有天帝了。
虹霞便问:“那你们有寻到神农的踪迹吗,三皇究竟……是否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上古时代远去之后,神农便遁隐不出,只为后人留下一本古籍和一段传说。北洛当年听闻流月城之事后,也曾动过心思寻找神农的下落——姬轩辕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但想要从他口中瞧出些真话可更难。
北洛此时听了虹霞的问题,便指了指仍旧在床上躺着的姬轩辕,和自己身边的长柳,道:“三皇五帝皆不可以常理喻,生与死对他们而言并没有意义。如今常世信仰微弱,神族几近覆灭,他们暂且蛰伏罢了。”
虹霞又问:“可女娲已经现世了。”
“所以伏羲也一定在看着我们。”北洛很直接地回答,“梦境之局已近终焉,伏羲如果想要阻止嫘祖的覆生,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即使他们此时已经离开了那段自古老时光中拈出的一段梦境,没有了梦境之力为他们遮蔽神族的窥探,北洛还是无所顾忌,说:“没本事正面和小爷打一架,只好藏在梦中遮遮掩掩些小动作。”
虹霞知道北洛向来不受束缚,也知道他们为了反抗所谓的天命,为了在神族掣肘下挣出自己的人生,如今已然同伏羲撕破脸皮。但她并未亲身经历那段历史,也从未与那些停留在书籍文字与他人叙述中的人们相遇过,只是喃喃自语:“他们受人敬仰,却蔑视世间生灵,为何?”
如此无情无德之辈,却高居仙阙,他们不会觉得愧疚吗?
长柳听闻这个问题,不屑地哼了一声。
缙云和巫照也在,听了虹霞的问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变换几瞬。一时没人说话,虹霞见自己冷了场,正准备让浮鎏说些什么,边听缙云开口。
缙云说:“太极化三清,自世上分出天地人三界后,神族与人族便不再是一路了,成仙成圣,抛却肉身,高高在上的神和低微的蝼蚁再无干系。”
历经过上古时代的人神魔族之战,神族的野心昭然若揭,对蝼蚁何必心怀愧疚呢?
可为何神便是对,人便是无知,魔便是错呢?神族视万物如蝼蚁,便是蝼蚁聚在一起,也能翻了这天,搅了这局。
缙云回答虹霞:“因为他们不配为神。”
这话中的杀伐果决之意将虹霞吓了一跳。北洛见再说下去可能要直接干上天了,便准备切断裂空,好歹等姬轩辕和嫘祖醒了再说。
临了动作,虹霞伸头看了看嫘祖,问:“嫘祖姐姐何时才能醒过来?”
北洛回答不上来,便装做裂空信号不好,只当没听到,然后啪叽一下关闭了空间通道。
他转过头,看着一屋子的同伴亲友,又看了看经历方才波折之后重新陷入深眠的嫘祖与姬轩辕。
快点醒来吧,他想,这局纵跨千年的人神之争总是要分出一个结论的。
嫘祖仍在梦中。自婉拒女娲的好意之后,她独自一人走入未知的路中。
周遭白雾遮天蔽日,她辨不明方向,只好一路向前。她走了很久很久,走到雾色愈深处,只觉得这条向上蜿蜒的羊肠小路永无尽头。
她心中牵挂着姬轩辕,唯恐他真的遇着伏羲,又有些害怕前路无他。
路一时更长了,坡也愈陡,几无落脚之处。
但嫘祖不停,也不能停下。她一直走,一直走……终于,只见一步之隔,如厚丝稠布一般的雾被径直切开,断口平整如刀削,更似整个空间被悍然切断又重新缝合。
嫘祖断然向前迈出这一步,果然眼前豁然开朗。她又向前了几步,发现大片大片的霞光不要钱似地直落而下,所经之处尘霾都不见半点,更是霸道地驱逐了所有的雾气。
她心下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便顶着明亮得近乎晃眼的彩光,仰头向上看。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被五色霞光通人性地在她脚下聚成一团,接着便托起她向上飞去。
这可比腾云驾雾还要更新奇一些。嫘祖的眼睛也没有闲着,一边上升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
随着高度的不断攀升,在琉璃彩光照耀之下,一座异常华美的宫殿出现在嫘祖眼前。
那团光完成了护送的使命,忽得一闪,紧接着就变成了一只雪白的仙鹤振翅而飞,绕着宫殿盘旋数圈,如风一般飞走了。
嫘祖独自走进了宫室之中,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端坐在前,层层叠叠垂落的衣袍比雪还要洁白,金丝隐没在翻滚的绣线中,便凭空生出了日照金山一般明光闪闪的威严宝相。
见嫘祖终于到来,他睁开一双比落雪还要清冷无情的眼眸,又在顷刻间换上了些许温柔的神色,冲嫘祖招呼道:“来了?过来坐吧。”
他的声音介于冷漠与温柔之间,既不过分阳刚也不过分婉转。他的模样也介于男女雌雄之间,所有能够凸显性别的性征都长得恰到好处,异常得和谐。
这种和谐让他看起来格外的俊和美,用世间所有言语都不能形容他的摄魂夺魄。
可另一方面,嫘祖却觉得,面前这人好看则好看已,可闭目转头间却实在没有什么记忆点。
这样明显矛盾的长相同时出现在一人脸上,嫘祖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按照那人的话上前,虽靠近,却仍不免狐疑地问道:“这里是何处?”
“天上,人间。”
离得近了,听那人说话更像是有千万重回声,将在常世甚是有歧义的词语说出了神性。
见嫘祖神色,那人又继续说:“也可以是任何你能想象得到的地方。听人皇说起汝许久,今日终于得见了。”
嫘祖神色一凛,回答道:“神界事务繁忙,我一普通人族女子,实在无需天帝费心挂念。”
那人——天帝伏羲,碰了个软钉子也不见生气,仍旧维持着一脸淡定的装逼模样。而嫘祖则觉得有些稀奇。
涿鹿之战时,神族曾与人族联合,共同对抗入了魔的蚩尤。那时候算是神族与人族的蜜月期,作为人族领袖,姬轩辕是与伏羲见过面的。
但也仅有姬轩辕。神族向来孤傲,不知天帝与人皇之间的沟通如何,反正嫘祖问过几次,姬轩辕总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要不是这一次伏羲亲自露了面,嫘祖还一直以为他是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子呢。
或许是嫘祖探究的目光表达得太过明显,伏羲就用那种不阴不阳的目光回视着她。
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一会儿,伏羲突然开口,说道:“西陵之事,吾很抱歉。”
嫘祖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怎么高高在上的神族一下子学会了“抱歉”。
伏羲顶着一派神族威严,反正嫘祖没听出他有什么抱歉的心思,只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没接话,甚至在想:绕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说这个?
伏羲见她不搭话,也未有任何接茬的意思,似乎也有些不解,将声音放得更缓:“汝与轩辕氏,难道不是对吾当年所为不满?”
嫘祖则一点儿也不急,随意打量着眼前美轮美奂的天宫仙阙,看够了才一哂,随口回答:“那都过去多久的事情了。您难道是在解释当年的行为?”
在面对女娲时,她也口称“您”。无论三皇本心如何,祂们曾护万民,值得后人敬重,嫘祖为人族,基本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有,只是不多。
不知伏羲如今力量如何,反正听了嫘祖的回答,他没有生气地再要把谁灭族,竟然真的给出了一句解释:“巫之国不信神,吾不得不为之。”
他突然说到巫之国,但嫘祖听出了弦音。非止巫之国,他对龙渊丶对西陵丶对有熊,乃至于对一切他眼中所认为的不敬神之人都是这样的看法。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信吾者,皆为异端。
嫘祖并不知侯翟对巫照所说的威胁论,但她知道人心如何。
人心所向处,非是一二神明。自古高位能者居之,为何信仰便只能系与一人身上?
若非要说出个人心所向,那也绝不会是伏羲丶女娲,甚至不会是被炎黄子孙奉以渊源的炎黄二帝。
而应该是更重要丶更有力量丶更能带着万千人行止往矣的东西。
是人族永远无畏无惧丶永不停歇的心。
是为了永远的自由与为人的尊严。
嫘祖于是直白而铿锵有力地问:“难道只有信仰神明才是对吗?”
伏羲避而不答,只是起身,将自己的法相拉得无限高大,然后像山一样地靠近,压迫的气势令人难以喘息,那在青涩与成熟丶稚嫩与沧桑间的声音再次响起。
“汝既有此机缘,便就此离去吧。吾可放汝此生平安。”
事到如今才来和谈?嫘祖几乎被气笑了。女娲说这话尚且可以说是大地之母的不忍,可作为一切祸端的始作俑者,伏羲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他们兄妹皆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嫘祖真是受够了。凭什么神魔挥挥手,便能够安排一切?
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肆意定论生死?
此念一出,周遭的虹光宝气顿时褪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罡风。风烁如刀,以嫘祖为中心顷刻间吹至四面八方。
嫘祖的声音跟着朔风沈了下来,她一字一句地问:“我若是不愿呢?若我不愿做你们的棋子,不愿听从你们的安排呢?”
“顺者生,逆者亡。”伏羲的声音被风刮向远方,又一层层地落下,铺天盖地笼罩在这一方空间。
而嫘祖自风中抽出一杆长枪,枪尖锋芒直冲九天云霄,垂落的剑穗里编着几根长长的麦秆,在殷红的颜色中闪过些微亮光。
“那便试试吧。”她缓缓擡臂,臂与枪几乎融为一体,“试试你眼中的蝼蚁之力,能否翻天覆地吧。”
嫘祖如臂使指地一抡长枪,霎时间宫阙楼台都做飞灰,伏羲那无限高远的法相被这一枪戳破,万千变化顿时如玻璃珠一样碎裂,倾盆而落时又化成渺然的烟雾。
琉璃宫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黯淡的光。
光芒的尽头则是含笑而立的轩辕黄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