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起先只是轻微的颤抖，可随着嫘祖的身躯陡然散发出一团强烈的光芒，一阵强风突然平地而起，将众人接连逼退。
    紧接着，嫘祖的身躯被风托起至半空，长发直坠而下，又被狂乱地吹开，仿佛有无数条纠缠的蛇在拉扯，一时竟无人可靠近。
    “这是什么情况？”北洛双手抵抗着强风，扯着嗓子向身边人发问。
    “不知道！”缙云也对他回吼，“不是你的骨头吗，你控制控制！”
    “是不是巫照做了什么手脚？”北洛扭头去瞪巫照，却见巫照的头发也在狂舞，有几根发辫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抽了几下他的脸。
    北洛大怒：“就是你故意的吧！”
    “不要再闹了！”长柳在风中一步步前进，分明没几步路的距离，额角却已见了汗，但他却不在乎，只说，“你们看她的手！”
    北洛循声看去，本想再问是哪只手，可目光甫一触及，便知无需再问。
    嫘祖靠近众人的右手虚握成拳，掌心中藏不住的光芒耀眼夺目，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没入光中。缙云伸手，试图触碰这团光芒，触感却是温热丶灼热丶甚至于炽热！
    刺烫的光令缙云的手都有些瑟缩，那温度几乎可比烈日，在强光的照耀下，众人的视线眯成一线，眼前闪烁着连绵的黑光。而后，便见嫘祖的身躯如同干涸的陶土，在高温下一寸寸崩裂。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嫘祖的身躯由点及面地崩成碎片，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些飞舞如螣蛇的头发蓦地长了，长至床边又铺了满地的头发被疾风竖吹而起，将北洛诸人与烈日强光隔绝，也将沈睡的嫘祖整个儿包裹进了头发织成的茧中——
    一声叹息响起。
    一声刻在所有人族血脉中的叹息声响起。
    北洛顶着烁目的光辉睁开双眼，但见一人首蛇身的女子虚影在光中折射而现。那一瞬间，就连北洛这等大妖都被她温柔的气质所呼唤，想要放下心中一切执着的东西，就这么永远沈湎在对方如母亲般温暖的怀中，想要看清世人眼中的“母亲”的形象。
    但下一刻，北洛咬破自己的舌尖，自错觉中挣出的同时，也看清了面前降临于常世之人的模样。
    是闭于地界无法离开的女娲。
    女娲也和北洛对视，这位活在传说故事中的女神用她哀伤的眸子看着北洛，看着陆续脱离神族精神控制的巫照与缙云等人，像在看着自己久别的孩子。
    北洛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
    他曾在风晴雪处知晓女娲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她当年捏土为人，比如说她当年带领着龙渊残族遁入地界，又比如说女娲伏羲这对兄妹之间的龊语……
    三皇各自有着他们的罪与恶，却将凡人拉入他们的追逐之中。神明之争，受伤的永远只有最弱小的那群人。
    两方都未曾言语，气氛森然，直到最剑拔弩张的那一刻——
    女娲似是放弃了劝慰，只是悠悠地又叹了一声，随后便消散在了逐渐隐没的光中。
    她出现得诡异，又离去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话，也未有过多的表情动作，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为何会如此悲戚呢？
    北洛摇摇头，不再去想，再回神时，却见嫘祖已然恢覆了正常。她那一头长发终于安分下来，身上面上的皲裂干纹被抚平，面色甚至比以往更显红润。
    北洛看了看嫘祖，又瞅了瞅无动于衷仍旧在睡大觉的姬轩辕，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天上狠狠竖了个中指：“闹鬼啊？！”
    无论北洛再怎么跳脚，依靠着梦境之力降临的女娲都看不到了。她站在嫘祖身前，再一次问：“汝真的不愿离去吗？”
    嫘祖握了握拳头，感觉着身体内源源不绝的力量与生机，才擡头，向着女娲坚定地摇了摇：“我要去陪着他的。”
    女娲在梦中受到的限制少了些，起码可以露出个真身，而不是借着灵女的身躯降世，或干脆剪下一缕神思弄鬼。
    她听了嫘祖的回答，最终还是直白地说：“吾不明白。”
    当时陡然出现的魔物将所有人引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之中——人间常世丶西陵遗迹丶昆仑梦域，再加上这更深的梦境，四重梦境之下，所有意识深处的想法都会被扭曲，以另一种形式具现化。
    与自己分离的诸人大概也都各有不同的遭遇。嫘祖在落地的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些缘由。毕竟她如今只是借助梦境之力追溯出的一缕残魂，这第四重梦境对她造不成影响，她入目所见只有一片纯白。
    但愿其他人的运气也跟自己一样好吧，别真遇见了什么执着的事情，被永远困在执念之间就好了。
    这么想的同时，嫘祖回头望去，对着身后人身蛇尾的女娲说：“相比起来，您比那些叵测的幻象安全多了，不是吗？”
    女娲在一片洁白之间现身，蛇行摇晃，黑发曳地。她的上半身远比神像更加美丽温柔，下半身的蛇尾也比任何记载都要恐怖狰狞。
    但嫘祖并未表达出太多的喜恶，只是很随意地和她打了个招呼：“许久未见，您还好吗？”
    想也不太好。随着人族日益兴盛，对于神族的信仰反而愈见稀薄，人间流传广泛的话本中甚至将一国灭亡之罪由都安在了她的身上。天帝的力量都远不如前，更何况始终被幽闭于地界的自己？
    但她不能这么说，于是只好继续用她那双悲戚可怜的眼睛看着嫘祖，回答：“尚可。”
    当年西陵巫之堂巅峰之时，是真的可以通过祭祀之举与神明沟通的。地界也有大巫和灵女前来拜访，嫘祖是与女娲亲自交流过的。
    姬轩辕与伏羲也曾为讨伐魔君蚩尤结盟，但那并没有什么用。
    所以嫘祖对此刻出现的女娲也不抱什么太大期待，随口问：“您通过梦境，避开天帝降临，想来也不是为了同我闲聊天的。”
    女娲听她语气，便知嫘祖这只是出于礼节的客气话，但她费劲心力才寻到办法避过伏羲的神识，便是嫘祖不愿，有些话也是必须说的。
    “自安邑与龙渊覆灭，吾与伏羲有约，不踏出地界一步，也不再插手人间事宜。”她恍若未听出嫘祖话中之意，只直截了当地说，“但吾始终在注视着你们。”
    即使真身被困，女娲也一直感受着世间发生的一切，这个由她而诞生的种族，这个与她神识相连的人世间。
    “你的魂魄初成，尚不稳定，吾带了些东西来，应能帮上你。”毕竟是大地之母，女娲以命魂牵引之术赋予泥土生命，人族才得以现世，并代代传承至今。得了大功德的女娲一举成圣，也因此受伏羲猜忌，永生被困地界无法离开。
    本着白给的东西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嫘祖想了想，回答：“是什么？”
    女娲手掌一翻，一团泛着清光的泥土便出现在面前。嫘祖微微俯下身端详了一会儿，没看出这个泥块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只好虔心发问：“这是……”
    “息壤。”女娲的回答很简单，回答的内容却有些吓人。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天地开辟之初，女娲抟黄土作人。只是造人毕竟是个难事，便是捏泥人，捏上百八十个也累得够呛，捏到最后，女娲只好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
    有的人是精雕细琢的毕设作品，有的人只是绳结上滴落的泥点子。泥点子和泥点子之间也有区别，据说女娲造人之初，用的并非黄土，而是息壤。息壤的泥点和黄土的泥点，自然也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是吾当日留下的一点纪念。”女娲说的很冠冕堂皇，“人生于土地，长于土地，也终归于土地，息壤可助汝神魂凝实。”
    嫘祖却挑眉问她：“我可以不接受吗？”
    女娲又用那种哀戚的眼神望着她，嫘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来回想着姬轩辕的帅脸，心中默念三遍自己喜欢的是男的，才说：“好吧好吧，我要怎么做？”
    “伸手。”女娲将珍贵的神土放在她的手心，“接受它的力量，它将与汝融为一体。”
    嫘祖人在屋檐下，无奈只好照做，在感受到息壤的重量之后攥了攥拳，干脆当做玩泥巴一样，闭上眼睛就是用力一捏——
    分明无声也无息，但嫘祖却觉得一股力量蓦然涌入了体内，在四肢经络里横冲直撞，冲破堵塞的关窍犹不停息，那灼热的能量顺着气息攀升，几欲破体而出！
    嫘祖倒吸一口气，双手掐决止住自己倒退的步伐，大口呼吸数息才令这霸道的力量汇聚在丹田处，将汹涌的波涛凝聚成汩汩涓流温养灵魂。
    女娲就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嫘祖吸收息壤的力量，她一直未曾言语，只在最后挥了挥袖。
    一滴圆润饱满的水珠自她的指尖析出，即将滴落之际却倒悬入天河，在空中迸溅成千万珠细密的水雾，兜头罩住了嫘祖，便要将她送离梦境——只要她的魂灵能够安全离开梦境，就能回到那具辟邪骨所制成的身躯之中，完成真正的覆活。
    可就在迷蒙水汽即将散尽之时，嫘祖化作半透明的身躯却突然一顿，随机已经离地的脚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我不能走。”她大步向前，攥住了女娲的手，急声说，“姬轩辕被送去了何处？他是不是遇见了天帝？”
    这第四重梦境既然能容女娲降临，那对伏羲而言便也毫无阻拦，方才莫名出现的诡异魔物将所有人分散，将她送至女娲面前，那姬轩辕呢？
    为何女娲如此急着送她离去，是她预见了什么事情吗？
    嫘祖情急之下，抓着女娲的手指都泛了白，可女娲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嫘祖。
    两人对视，对峙了许久，女娲似乎放弃了坚持，问：“汝此刻离去，吾可保你无恙。”
    嫘祖不退让，只说：“我已失约一次，这次我一定要陪着他。”
    无论前方是何等险恶之境，无论他们会遇见什么人丶什么事，这一次她不会再与姬轩辕分离，不会再让别人替她分担这份责任，不会让大家再次背负上离别的苦痛。
    嫘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您放我去吧，是生是死，我都愿意。”
    这话中的决绝让女娲感到一阵熟悉，当年似乎也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祈愿。那个用自己的来世轮回祈求今生相遇的灵女，最后如愿了吗……
    女娲在那一瞬思量许多，最终叹息着说：“既如此，便去吧，我们祝汝得偿所愿。”
    “我们？”
    “吾与神农氏。”
    嫘祖还欲再问，却见眼前光华一闪，女娲的身影顿时消散，而前方茫茫苍白间隐约现出一条羊肠小道，终点没在迷蒙的白雾中。虽然看不清，但嫘祖还是毫不豫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