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他们等了很久，但梦中的感官都被消磨，巫照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疲惫，只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更加好奇。
    他们又等了很久，久到远古之月落而覆起，洒下一地幽蓝的光。夜晚的巫之国静谧无声，他们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风声呜咽，自四面八方传来。
    风声始终不息，甚至盘桓至上，将幽夜的倾诉送至遥远的天穹。
    又一阵如诉如泣的风吹过，带来一丝腥臭的泥土味——那瞬间，巫照执笔，笔落如惊雷，炸起平地上赤红的一片土！
    紧接着，侯翟也发动了巫之堂的术法，引出数道落雷直直落在面前破土而出的畸形怪物身上。
    似人似魔的怪物被电得浑身焦黑，被丹书骨劾囚在原地动弹不得还犹自咆哮不休。巫照眉心的灵视之眼微张，顷刻间扫过整座巫之国，而后伸手，在身前的虚空处重重一压！
    无数的魔物被巫照震出，悬停在狰狞诡谲的幽莹明月前，而后直落在地上，砸成数之不尽的血肉团块，在地上阴暗蠕动，冲着二人所在爬行不止。
    “这是什么？”巫照感知到了那些“人”身上的气息，略感心惊。
    是的，虽然血肉模糊丶形容狰狞，但它们，应该说是他们，并非异族生物，甚至于巫照的灵视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尽管微弱，尽管难以理解，但他们仍然是活着的。
    这分明便是被流放进罪渊之中，久不见阳光而畸变的巫臷民们！他们为何离开了罪渊，那些将他们流放的胜者此刻又在何处？
    巫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巫照神色变幻一瞬，将那些人牲统统掀翻，垒在一处互相钳制，让他们无法继续爬行，而后转过身面对丝毫不显惊讶的侯翟，发问：“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
    侯翟点头默认，接过了话题，望向层层叠叠的畸形的巫臷民们，竟是满目悲悯地回答：“这是我与姬轩辕大人追寻到的原因。”
    巫照死亡太久了，记忆中的故乡与故人都早已淡去，他早就不记得侯翟真实的性格与模样了，至于那些背叛不背叛的事情，也都没有意义了。
    只是本能告诉他，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侯翟或者随便什么人都好，是可以相信的。
    于是巫照听他继续说，听他语气平静地抛出了一个令人骇然的真相：“这就是西陵必须灭亡的原因。”
    数千年前，巫之国的族人们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植物，能够令巫族之力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因此得以广泛种植。可半魂莲并非巫祖的馈赠，纯黑的瓣瓣花蕊成了催命的符咒，某场天星尽摇后，大量的半魂莲使巫臷民陷入梦境，而魔物便通过梦境入侵了巫之国，死伤惨重。
    由此之后，巫之国众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甚至一分为二，两派势力此消彼长，失败的一方被投入永世无光的罪渊之中。胜利者则继续种植大量的半魂莲，借此获得超乎当前时代的力量，最终也被这力量掌控，退化成了不人不魔的东西，最终倒是与罪渊中的人牲别无二致。于是天帝降下惩罚，冰封了整个巫之国，后世之人皆只能听闻那隐没在传说中的国度。
    随着侯翟的讲述，当年巫之国的血难终局被揭晓。巫照默然良久，才说：“西陵并非巫之国直系后裔。”
    如同西陵之祸后一样，当年的巫之国覆灭时，也有一小部分人逃出生天。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人迁徙至了西陵，为西陵带来巫族的文化与传承。
    有了巫族的力量，再加上继承自龙渊的铸剑之术，西陵很快便成为了当时最强盛的部族之一，而后数代更叠，传承至嫘祖丶巫照时，便有了西陵之祸。
    可面对侯翟的说法，巫照还是有些疑惑：“巫祖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与西陵又有何关联？”
    就算半魂莲为祸人间，那也是千年之后他覆苏之时的行为。嫘祖为人清正，巫照从不让她知晓巫之堂内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侯翟心下一叹。当年他知晓其中阴私之时，也不愿接受，可所有线索指向的都是这个唯一的结果，他们不得不信。
    “巫之堂越是强大，巫祖对于人间的污染越甚。”侯翟直视着巫照，说，“如果说巫族源血是魔族通往人间的锚点，那么巫之堂就是锚点上迎风飞舞的旗帜。”
    “所以西陵必须灭亡。”他振振而言，“天帝为了避免巫之国的事情再次发生，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而自此之后，巫族式微，代代传承至今，已泯然众人。”
    所以昆仑玉阵才会吸引源源不绝的魔物……因为梦阵之中既有传承了巫族源血的缙云与北洛，也有身负巫族血脉的嫘祖丶巫照二人。
    巫照眉头紧锁，试图找出侯翟话中不合逻辑的地方，可对方都能跨越千年来到如今的梦境之中，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离谱的？
    二人皆未言语，只站在原地听着风声萧楚，一同看着前方仍旧试图挣破桎梏的身形扭曲的巫臷民们。
    良久，巫照突然问：“除此之外呢？”
    巫之国族人贪心不足，反被半魂莲的力量侵蚀，最终全族沦落为不人不魔的怪物。西陵接纳了那些出逃的巫臷民，最终也糅合了巫祖特殊的血脉，在天星尽摇之际成为了吸引魔物的道标。
    可仅仅是因为如此，天帝便宁愿冒着与人皇决裂的风险对此坐视不理？
    神族如此行径，难道仅是因为自大？
    巫照不相信。西陵覆灭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是西陵的血脉丶西陵的技术丶西陵的信仰？还是西陵的传承……
    巫照突然明悟，逼问侯翟：“是龙渊？”
    侯翟缓慢地点了点头：“巫之国只是西陵覆灭的开端，真正找来杀身之祸的，是龙渊部族留下的冶炼之术。”
    西陵先祖建都于龙渊遗迹之上，本以为是仙人恩赐的冶炼之术，却最终为所有人找来了杀身之祸。
    巫照想起过往的听闻，那些被记载的史实随着龙渊诸人一并退入了地界，却终归留下只言片语。
    而古老神秘的巫之国随着真相的暴露而消失了，侯翟站在深邃无光的黑暗中，擡手点亮巫照周身，默认了问题的答案，并说：“龙渊的消亡，便是因为它曾经拥有弑神之剑。”
    巫照未曾真正见到过龙渊七剑，但凶剑的赫赫威名，以及龙渊族曾伤到过伏羲本体的事情他们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毕竟真相难寻，所有人都觉得那不过是夸耀之词。
    婆烨也曾说太岁剑是柄克命的凶剑，以缙云之能，便是遇上神族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铸剑师大都如此吹捧自己耗费心力所锻造的剑。
    直到此刻，巫照终于意识到，传言可能确实非虚。
    那位天帝确实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半点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事情，都会被他扼杀在萌芽之际。
    反倒是如今，常世不再信奉神明，人族借由自己的力量分得天下与自由之时，他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躲藏在暗处，不敢跳出来蹦跶了。
    所谓神明，便是如此。
    “西陵便亡于此等阴暗心思下，是时，是命……”
    侯翟的叹息回响在耳边，而后被巫照一把挥裂：“胡说八道！”
    巫照暴怒之下，被攻击的侯翟再度散成无数大小泡沫，却没有重新凝聚成人型，他未说完的话便随着漂浮而上的泡沫一同摇晃着落入耳中。
    “鬼师大人，我相信您丶相信嫘祖大人和姬轩辕大人丶相信缙云大人和所有帮助您的人。天命控制不了你们的抉择，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得偿所愿，回到那个充满爱与和平的人间。”
    侯翟的声音愈发缥缈轻忽，最终随着破碎的梦幻泡影一同远去，几不可闻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从您的记忆中看到了许多，西陵血脉并未消亡，我这个罪人便可安心谢罪了。”
    “啪”——最后一个泡泡骤然破碎，巫照踉跄落地，被一旁猝不及防的缙云手忙脚乱地接住。
    缙云被重的要死的扑棱蛾子袭击，胳膊好险没脱臼才把人接住，他一看巫照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怕是也在梦中遇见了神叨叨的人或者物，先自己喝了大半杯隔夜茶，才把剩下的递给巫照，问：“发生了什么？”
    巫照看着缙云，理了理脑中的纷乱思绪，刚想要开口，却见缙云又猛地站起来，把他按在原地：“你且在此等着，我去叫北洛和云无月一起过来听。”
    酝酿了好半天情绪的巫照：……
    云无月被缙云叫来的时候很是有些错愕，毕竟她与巫照是真的不熟。当年缙云在世时两人没见上面，千年之后又是一段奔波的旅程，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聊——毕竟和巫照死生不覆相见的是缙云，和他不死不休的是北洛，关她云无月什么事儿？
    但毕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北洛也骂骂咧咧地被缙云拉走了，自己也只好跟过来。缙云还是很会劝人的：“魇族是梦境一块儿的专家，我们几人既然都被拉入了一段记忆之中，想来也不是偶然，有你在旁帮衬分析也更好一些。”
    北洛原本不想掺和进巫照和缙云这俩腻歪人的对话里的，但听了缙云这话，总觉得有些微绿光蠢蠢欲动地想要在自己头上冒出来，于是本着自己老婆自己陪的高尚心态，北洛免为其难地跟着缙云一同来见巫照。
    北洛走之前，又把长柳也给叫了过来。
    于是巫照眼睁睁看着这只辟邪先掏出几只小板凳，又撑起一个小桌子，最后从鼠口夺食掏出一把瓜子，悠哉哉地翘着二郎腿。云无月和长柳一左一右在他身边，不阻挡他C位的光辉。
    这人是来听评书的吗？巫照三只眼睛都写着抗拒。
    但抵不过缙云的软磨硬泡，只好在北洛左一口赋能右一口闭环的黑话中，活生生把气氛带到了奇怪的传销现场。
    巫照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自己重遇侯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期间对于巫族与天帝的诸多揣测也没有落下。
    缙云和北洛一开始还能捧哏，听到侯翟出现后缙云率先偃旗息鼓，等讲到最后，连北洛也没了说单口相声的心思。
    率先离开梦境的哥俩对视一眼，把自己在梦中的遭遇也都重新说了一遍。巫照皱着眉听完，觉得这梦境环环相扣，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得是长柳，毕竟活了那么些年，成熟稳重不少，一边听着所有人的叙述，一边在纸上记下重点内容，等几人说完话，他的思维导图做的也差不多了。
    众人一看，发现他从远古之时巫祖现身，一直延展到了如今诸人的梦境，条理清晰，赫然便是神魔二族对人族的血泪剥削史。
    无论是野心勃勃想要入侵常世的魔族，还是为保权势选择冷眼旁观的神族，都于三界中纠葛千年，人族勉力求生丶数代不辍，方有如今繁荣。
    一时间众人纷然感慨，却皆无语，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情感。
    最后还是长柳起身，卷起他的思维导图，挨个敲了敲众人的脑袋：“与其在这儿伤春悲秋，不如做些实事，将他二人早日拉出梦境。”
    梦阵之中共进入了5个人，如今北洛丶缙云丶巫照三人都先后通过梦境离开，便只剩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二人至今未醒。
    嫘祖与姬轩辕。
    他们两人皆是以神魂入梦，身躯尚且都留在了外层的西陵遗迹之中，由长柳一应照看。在缙云的提议下，巫照来到了嫘祖和姬轩辕共同平躺的床边。
    虽然他还是看姬轩辕不顺眼，但时隔千年再次触碰到故人——并非梦中记忆——巫照的手还是有些颤抖，他的手悬在空中，不忍落下，却又不舍离去，最终被缙云带着触碰而下。
    这是他们姐弟二人暌违千年的重逢。
    也是巫照真正重回世间的标识。
    就在北洛被这肉麻一幕看出一身鸡皮疙瘩的时候，却见异象陡生！
    嫘祖的身躯竟因这轻微的触碰而开始轻微颤抖，众人倒吸一口气，难道她要苏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