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辟邪族不曾留下过遗骸。再强大的辟邪死后都会化作一捧飞灰,顺着盘旋的风飞过城池,吹过光明野澄黄的草与碧绿的河,最终落在乾坤阵枢里,永远守护着这座城池。
因此辟邪骨在人族可寻到的所有典籍中都被认为是非此世所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也许是神界才有吧。
所以当风晴雪得知辟邪族竟生活于魔域中时,内心也颇有震撼。幽都的古书中记载了大部分魔物的模样,除非是在炼蛊般厮杀中生出灵智的大天魔,会学着人族的喜好给自己变出一副勉强过得去的人样外,那些低级的只知道吞噬的魔物一个个长得真是不嫌寒碜。
她一开始把天鹿城想成了魔窟,把王辟邪脑补成了一只狰狞残忍的妖兽,只想着若是这最后的传说并非缥缈无存,那自己就算拼上一条命去求取辟邪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等真到了天鹿城,才发现是自己想岔了。魔域却不只有魔兽,辟邪族世代居于魔域通道,阻止魔物入侵常世。两族常有战争,动辄死伤无数。
风晴雪到达天鹿城的时候,这里就刚经历了一场魔潮入侵。金碧辉煌的建筑被炸毁了部分,遍地残留的魔核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即使如此,整座天鹿城也仍然看起来明亮极了。阳光从高处投下,被琉璃彩窗析出五彩虹色,径直照在开阔平直的广场上。
虽然是魔域一角,却比无尽幽暗的地界温暖多了。她初来乍到,却也不急着去见辟邪王,反而是在城中随意走着。周围都是脚步匆匆的士兵,她在一颗草丛中发现了一只辟邪崽子。
大概是在纷乱中与亲人失散了,小辟邪还没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炸着灿金色的毛,龇着满嘴乳牙不让人靠近。
风晴雪这几百年来行医治人,见了不知道多少个不配合的病人。她又曾是幽都灵女,修炼着娲皇神殿的秘籍,身上带着女娲的气息。
女娲与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辟邪最终没抵挡过本能的召唤,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风晴雪的怀中。
风晴雪将它揉了个遍,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才袖了手。小崽子便飞冲进了身后人的怀中。
她扭头回望,见晴光虹色中有两人并肩而立,身后匆匆而行的辟邪们停下了脚步,向二人微一躬身。于是她也起身,和那二人对视。
风晴雪的请求当然被拒绝了。但玄戈并没有驱逐这位无礼的客人,魔域出入不易,风晴雪不想轻易放弃,便在天鹿城中住了下来。
承自幽都的医术和辟邪族中常用的不同,倒是意外地好用。风晴雪退而求其次地提出想要借族中藏书一观,忙于料理新老势力的新王无有不可地同意了,只让自己的王后和她一起过去。
霓商和风晴雪在城内的医馆内见了不少次,也在相谈中了解了风晴雪所遇之事。同为女性,霓商代入自己,觉得风晴雪简直伟大极了,只恨自己并不似玄戈强大,便是取了骨头出来也没法用。
即便是强大的王辟邪,抽出一根骨头也要养上一阵子的伤。玄戈的力量要用来维系乾坤阵枢的运转,并非不愿成全,而是不能。
风晴雪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也理解玄戈的难处,知道终究是自己冒昧,便也只好感慨时事难料。
她是一人独自前来的。故友旧交都早已亡去了,只好走在踽踽独行路上。来时路过常世的一间庙宇,里面供奉着人身蛇尾的女娲神像,就在那里借宿了一晚。
夜间的时候,果然见到了娲皇显灵。
其实自从涿鹿之战,蚩尤败退后,女娲便自封于幽都地界之下沈眠。当年原因已不可究,也无人敢言伏羲女娲这对兄妹为何反目,只有十巫代代守护圣人身躯。
但出现在风晴雪面前的并非娲皇殿中千年不散的幻影,而是一道温和娴静的声音。
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幽都灵女以来生轮回换取长久的寿命之时,女娲也曾用这样的声音问她,是否有逆天而行的觉悟。
那话问得似叹似诉,幽幽地回荡在昏暗无光的祭殿内,便平白多了一丝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太子长琴不认命丶欧阳少恭与巽芳不认命丶百里屠苏不认命,乃至于尹千觞丶方兰生……风晴雪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认命。
若世间万物皆被所谓的天命束缚,岂非无人自由?若自由没有存在的意义,人妖仙魔问的又是何道?女娲以命魂牵引之术造出人与兽,给予万物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并非是风晴雪一人能够解答的问题,但风晴雪是寻找答案的人之一。
她于是跪了十年。直到乌发铺了满地,苔草蜿蜒缠绕而上,心中的风霜雪雨一轮轮地来去,将她琢磨得如镜般明亮平静。
她起身,抖落一地翠绿的叶,而后抛去苦修的来生,彻底与幽都诀别,只为了与一缕荒魂重逢。
“你想好了吗?”而在这常世最不起眼的破庙中,女娲再次问她。
“想好了。”风晴雪如此温柔而坚定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去试一试。”
女娲沈默了许久,久到风晴雪以为她已离去,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风晴雪听不明白这声叹,却感到有一双母亲般温暖宽厚的手抵在了自己额前:“痴儿。吾受人有托,便为你指一条路吧。”
女娲竟还有破开人魔两界通道的力量。她挥手便是柔软的春风,将风晴雪送入直往天鹿城的入口后散在熹微的天光中。入口通道转瞬即合,在无人能看见的深深地下,女娲睁开双眸,想起了那位不信神魔丶为人而活的故友。
既如此,便去吧。自己倾尽一身神力封上了登天之路,也绝了神族降临的路,试图阻止日渐膨胀的天帝对于三界的野心。她已怯懦地逃遁了这场祸及三界的卫道之战,便不要再制止那些已醒觉的人了。
轩辕黄帝,这是否便是你曾说过的,人生之道呢?
风晴雪在天鹿城一住便是许多年。她在城中行医,将常世的很多知识讲给族中幼崽们听。一开始只是为了哄小崽子们睡觉,后来听的人越来越多,玄戈索性给她专门划了个地方。
族内那些老旧的活古董们阻止不了他与心爱之人成婚,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利被瓦解,所有的权利都被这位看似谦和的王攥在手上。
玄戈并不固步自封,他对常世的熟稔,对人族知识的融会贯通教风晴雪都大吃一惊。早知道,当年初出幽都的灵女可干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后来才知道这位王竟然还有个双生弟弟流落在外。玄戈去过很多次常世,终究缘悭一面。
风晴雪始终未离去。说不清的直觉让她在此停留,看着辟邪族一次次地抵御碑渊海群魔的入侵,看着身边的新生与湮去。
那一日来得其实并不晚。魔族数次行动都被阻挡,这前赴后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一只始祖魔。赤云滚滚而来,铺天盖地的魔息顷刻间笼罩了天鹿城。
玄戈如过去无数次一般飞身而出,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柄破出日照千顷的剑。
霓商顶着混乱找到风晴雪,拜托她安置族中老幼,话音都未落便挽弓离开。辟邪族人人皆战,王与王妃更应身先士卒。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这是一场与平时无异的战斗——乾坤阵枢阻拦了很大一部分魔潮,只待王上斩杀敌酋便能再一次击退魔族入侵。
可乾坤阵枢的屏障断了一瞬,尽管很快便被续上,城内也不过只漏进来几只低级魔物,甫一照面便被羽林砍了。
但霓商望着提剑而回的玄戈,看着被拭净的天鹿剑,盯着丈夫始终挺阔如一的身影,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满城的欢呼声中,王后与王上对视,玄戈笑着向霓商走来,展开双臂,抱住了此生唯一的爱人。
“我赢了。”他说,“是不是很厉害?”
霓商打他,丝毫不在意周围看热闹的目光,推着他回去,用自己薄瘦的身子撑住已然摇摇欲坠的玄戈。
玄戈受了很严重的伤,反而愿意与风晴雪聊聊了。
风晴雪进殿的时候,一眼便看见霓商仍旧泛着红的眼睛。玄戈坐在床边,露出半边溃烂的肩膀,霓商正在给他上药。
他并不介意被风晴雪知道如今的情形,更何况现在他也有求于人。等霓商将这一次的药粉全抖完,才拢上衣裳。
“晴雪姑娘久等了。”因着伤势的缘故,玄戈的神色也有些恹恹,但他还是起了身,维持着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严,向风晴雪行了一礼。
风晴雪自然不敢受,可还不待推脱,便听玄戈继续说:“我求晴雪姑娘一个承诺。”
“辟邪王请讲。”
“我已寻到弟弟的踪迹,不日便会派羽林将他接回天鹿城。希望晴雪姑娘到时能够照拂一二。”玄戈的神色不变,也不在意这话背后所传递出的意义究竟有多么令人难过,他只理智地跟风晴雪说,“我死前,霓商会取出我的一根肋骨,待天鹿城安定后,晴雪姑娘便可自行覆活百里少侠。”
“请原谅我的自私。只是身为辟邪王,我不得不多做考虑。”玄戈一边说着,霓商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可她并未出言反对,只安静地注视着玄戈,注视着自己的爱人。
风晴雪将这一幕看在心里,不再多言,只向玄戈与霓商二人一拜,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没过几年,玄戈离去,北洛继位。风晴雪又留了几年,等到北洛在族中彻底立足才启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