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没有人能避开战神全力袭来的一剑。巫照不是例外,却是意外。
“缙云。”他的声音仍旧低沈,慢而和缓地念着对面人的名字。鬼师催出了自己的精血,在嶙峋的魔窟中辟出了一方天地,自胸腔翻涌而出的呼唤在寂静的空间里沈寂发酵,成了世间最缱绻的咒语。
巫照每呼唤一声,便往前一步。
五声,五步,十尺。
巫照停了下来。
缙云的剑尖正对着他的胸膛左侧,只要轻轻用力,便能穿透这具皮肉。可巫照只是闭着眼睛,仍旧闭着那双眼睛,甚至毫无所察地往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剑尖饮血,抵在了那颗跃动心脏的前方。血液被送往剑身的槽孔之上,流淌成了繁覆的纹案。
巫照又往前进了一步。
剑尖轻颤,随着巫照的动作缓缓刺入……
巫照睁开了双眼,赤色的瞳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黑发蜜肤的男人立在他身前,而一双粗粝的大手正抵着巫照的胸膛。
这是缙云的手,也是刺伤巫照的剑。
“神兵天成,寻常凡铁不敢争辉。”
西陵最年长的铸剑师曾经这么评价缙云,而后状若疯癫地敲碎了自己的全部作品,跳进了烈火飞腾的剑炉之中,临死前仰天长呼道:“古籍诚不欺我!”
剑灵之说自上古洪荒便存在于世,常世铸剑师们毕生所求不过一睹剑灵风采。不乏有走火入魔之辈以活人祭剑,成事者却寥寥无几。
思及铸剑师超脱常理的行为,想到缙云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在结合他那剑见愁的体质……
轩辕丘战神,自己竟就是一柄神兵利刃!
神剑有灵,是为剑灵,又恰好和缙云那玩笑般的梦境对上了!
缙云替巫照上了药,止住了胸口的血,可巫照的心却沈入了悬崖深渊之下,所有不愿深究的细节都争相涌了上来,被放大成明晃晃的“欺骗”二字。
巫照重新闭上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缙云的手就这么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缙云的意识在纷沓而来的记忆之中回笼。他睁开双眼,楞怔在原地,仿佛因为巫照的退却而惊诧。
也是他自己并不清楚此刻的模样。
缙云的记忆一朝回炉,连带着太岁剑被压抑多年的灵力也随之肆意流窜,化作无上剑意,在缙云身边盘桓着。
而魔骸内游荡四方的妖魔都被这锐利剑气视作了威胁。
一时间,青光漫天,绞杀着掠过这一整片的天地,将灰紫色的天空都震得透亮。
魔物不堪上古凶剑的杀意,但巫照不同。
那是太惨烈的一场战斗了,巫照的强大与疯狂深深刻入了太岁剑的记忆之中,此刻骤然相逢,剑气们未等主人吩咐,便已在缙云身前竖起了一道无形的盾墙。
乍看不过一团平和的青绿色光芒,离近了才能感觉到那令人战栗的杀意。缙云的剑便如他的人一般,最温柔,也最坚硬。
巫照强催灵力圈出的这一小块空间根本挡不住这么澎湃的剑意,直接破裂了开来。巫照被这股力量反噬,还得继续维持着追踪阵法运转,简直想要呕出一大口心头血。
而缙云一睁眼,便看见了嘴角溢血的巫照。
他往前一步,想去触碰对方。周身的剑意便随着他前行,反逼得巫照不断退后。一场反向的追逐战几乎显得可笑。
最后还是巫照伸出手,止住了缙云的动作,“等一下。”,他皱着眉头,语气不悦。
缙云之前还有些迷糊,此刻随着巫照动了几步才彻底清醒。他擡起自己的胳膊,看见了周身雀跃的剑光,又试着走近巫照,就见那一群群的小剑紧急集合般地赶了过来,挡在自己身前,不让他向对面的“坏人”走去。
“这……”他自己也有些迷糊。两辈子的记忆相互重叠,让人辨不清今夕何夕。
“别动。”但缙云只是轻轻将周身的小家夥们推回了剑中。他左手持剑,右手去够巫照前伸的手心,而后一把拉过对方,紧紧地环抱住了对方。
巫照自小便受人尊崇,就连嫘祖也极少强迫他做事,此刻却被缙云以强硬的姿态死死压制,简直是从未有过的被动。他简直要被缙云气死了。起初还想挣扎,可这怀抱带着莫大的悲伤与寂寥,隔着滚烫肌肤,传至了巫照的心里。
“巫照。”缙云一声叹息,低沈沈的声音直窜入耳,巫照的胸膛随着这频率起伏。
“巫照。”缙云再叹,周身凌厉的剑意消散在这声声呢喃叹息之中,也让巫照放下了最后一点的防备。
他擡起手,犹犹豫豫地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只觉满手黏腻。缙云身上新生的伤口已经结痂,血液却尚未凝固,成了一团团欲坠不坠的血泡,一触即破,和巫照手尖上的暗红色几乎别无二致。
巫照的指尖落在对方展开的蝴蝶骨上,又顺着硬挺挺的脊椎下滑,最终停在了缙云腰侧深陷的两处小巧腰窝。
灵力顺着敏感的皮肉传递,缙云把鬼师拥了满怀,却反而被对方的气息整个儿包裹住,酸麻的感觉自腰腹溢出,骨缝里却是化不去的深重困倦。
缙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软在了巫照身上,却只觉得一双宽大的手掌撑住了自己的全部重量。
意识也再难维持,缙云迷茫间感觉到耳畔的一抹柔软,便陷入了彻底的昏沈。
月亮升起来了,冷寂清辉直落下来,又被漫山的玉树折返而上。层层叠叠,乱迷人眼。
巫照行在虚妄的光影之间,泠泠月色将他的面庞映得愈发苍白。
这里是缙云的前灵境所在。
魔窟之中,缙云在魔窟中激起了剑灵的记忆,暴起的灵力倾泻如潮水,无处容纳,更是将主人逼至了力量亏空的的虚弱之中。
危急之下,巫照拥抱住缙云,靠着巫族后裔霸道强横的血脉强行将这股灵力压入自身体内,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游走相撞,只是片刻,便冲乱了巫照的真气。
那些尚未被巫照吸纳的灵力仍然是一把把小剑的模样,排排剑锋直楞楞地冲着鬼师。巫照想不明白这些小家夥为什么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多半是与缙云诡异的剑灵身份有关,但剑灵本人此刻晕倒在他怀里,显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和面前这些灵力化作的小剑面面相觑。
巫照搂着缙云的手臂往上捞了一下,脚下却被这一动作带的踉跄了一下。剑群们则在同时间有了动作,所有的小剑们飞旋聚集在了一起,每一柄都在嗡鸣,每一把都在颤动。最后,巫照看见有一柄剑的光芒大亮,犹犹豫豫地飞了过来,在缙云身边飞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他的右肩上。
而后又有一柄剑飞来,站在了缙云的左肩之上。而后这一左一右两柄剑齐齐冲着巫照亮了起来,就像是催促一般。见巫照不为所动,这两柄剑又同时飞起,一柄悬浮在缙云头顶之上,又缓慢没入进缙云体内,另一柄则飞向稍高些的巫照,隔空点了点对方的手,才缓缓退回至缙云身侧,停在了缙云头顶。
巫照不明所以,尝试着将手摆在那剑所指的位置。缙云仍然阖目昏迷,双眉不自觉地皱起,呼吸却微弱。
可就在巫照的手落在头顶的那一刻,缙云周身突然燃起一把了苍白的火焰!
火焰直冲天际,焰色将一切玉树琼花都吞没了,将周遭景色烧成连篇的白幕,幻化间,映出了一幕幕原本的故事。
如果重来一遍,你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曾被镜妖勾出的恐惧再一次在眼前上演,这一次巫照却没法再认为这是虚假的幻象。他的脑海近乎空白,太多的事在同一段时间里袭来,饶是沈着冷静如巫照,也难免被过载的信息击垮。事实上,巫照此刻的动作几乎只受本能的控制,而那些虚幻的真实早就随着缙云的每处反常而在心中落地生根。
巫照睁开的双目通红如血,他按在缙云头顶的手也不住颤抖,本能与心一起对抗着记忆中那莫大的痛苦与绝望。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何人该死?!
巫照将所剩不多的灵力全部汇聚在手心处,只要在缙云头顶轻轻一按,便能终结这一切宿命,待返回西陵,他必不再离开,西陵将永远繁荣地延续下去。
巫照颤抖的双手几乎已经触到了缙云柔软的发顶——
“轰——”被白色焰火遮挡的树干随着巫照的心意轰然倒塌,碎裂成漫天的冰晶,将两人的脸切割成无数个小片。
巫照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嘴角溢血,忍不住躬身咳嗽,却擡头去看面前的缙云。他问:“这是过去,那现在算什么?”
他面前的缙云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但这双眼怎么会有如此落寞忧伤的目光呢?
“一段游离于世的幻境,或者说,这是一场梦。”白发的缙云就用这般怀念的目光看向巫照,“好久不见,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