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长柳带着云无月回到了巫之堂的住所。
魔族入侵时，云无月尚且是只幼兽，虽然跟着缙云相依为命，却只能勉强在白梦泽内耍点威风。而后西陵覆灭，缙云与巫照死斗，自己也魂散于乱羽山。
早就说好的西陵之行自然不能成行。
四百年前与巫照决战，北洛与姬轩辕直把队伍往最深处带，入目所及皆是残垣断壁。
于是眼前精巧的建筑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宏伟了。
“原本魔潮只是夜间来袭，可最近异变颇多。”云无月话不多，长柳便只好主动开口说明情况，“方才你也见着那阵青光了？”
云无月点头：“已有许久未见了。”
两人相顾，一时无话，长柳叹了口气：“我并未真正地见过缙云，只在他的记忆里寻到了不少画面。但既然你也看见了，那就该是了。”
他带着云无月走进内室，云无月率先望见挂在墙上的一把古弓，而后才看见房内仅有的另一样东西——一张巨大的玉床紧贴房间而立，却占据了半数的空间，将偌大的居所都衬小了不少。
而莹润玉色又照亮了静躺于床上的二人。
嫘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被什么事情所困扰。云无月朝长柳示意，轻轻触碰了一下，只觉得女子肌肤的触感绵软如云，更有一股灵气运转其中，在察觉云无月的靠近时，行转的速度居然加快了不少，更显得她面色红润。
倒好像她身旁面色苍白的男子才是那个羁留于世间的孤魂野鬼。
嫘祖皱眉的样子称不上平和，长柳看了却心情颇好：“我曾借北洛妖力卜过一卦。”
云无月起身，长柳接着坐在了床边，轻柔地替眼前人掖好了被子，才站起来，朝云无月说道：“艮五坤八，五爻持世，为生气方。”
轩辕氏创《归藏》，与《周易》丶《连山》统称为三易。云无月对卦象了解不深，但看长柳难得溢于言表的喜悦，却也能明白这是个卜出了个好卦。
她知晓北洛暗中的谋划，也大抵明白了自己被送至此处的意图，便不着急询问对方的下落，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听长柳一一道来。
“太岁机缘巧合凑齐了缙云完整的魂魄，又得王辟邪数百年妖力温养，方生出了位剑灵。”百年筹谋说来不过三言两语，长柳的目光不自觉转向嫘祖，冷冽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柔情，“因果循环往覆，自他决定替我们这些上古遗民挣一个前途之时，便已是局中人了。”
云无月颔首，若有所思地看向对方：“缙云与西陵因果颇深，昆仑玉以梦境护着嫘祖神魂，却误将太岁也织入了其中……”
“缙云残魂离散千年，新生的剑灵浑噩不知世事，阴差阳错间入了梦境，反而令北洛有了新的想法。”长柳忆及方才那道青色剑光，心中不自觉生出再会故友的喜悦。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挂着的乌号古弓，又望向窗外诡谲的紫色天空，一字字地说道：“这煌煌天道的一线生机，便借来一用罢。”
天道作何，吞恨者多。
盘古劈开混沌天地，分出清浊三界，又留下灵力极清之地孕育众神。天皇伏羲斩建木造天梯，隔绝天人两界。
此后，闻天鼓声入不了神明之耳，神族的日渐式微便也是一啄一饮间写下的定数。
云无月修炼千年，走过山川异域，也见过风月同天，少不得听闻许多执念难解，逆天而行的事情。
北洛曾与她一起拜访过桃花谷，幽都灵女流浪了900年依旧学不会做饭，索性拉了位眉点朱砂的少侠一起进了莲中境。莲中境内的工匠放了假，北洛扒拉开原天柿，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好菜。
席间并没有觥筹交错，也忘了话题是从哪里开始拐弯，无月只记得风晴雪看着身边的男子，眼里像是盈了一轮皎洁的明月。
身旁王辟邪悄摸摸地把胳膊伸了过来。
风晴雪轻轻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语：“桃花开而覆败，碧草生而后雕。辟邪王既已做下决定，便顺着心意走下去吧。只要仍有一念未灭，终是会等到机缘的。”
北洛看见风晴雪略带挪愉的眼神，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最后还是一闭眼一使劲，成功搂到了自家王妃。他之前从桃花谷挖来了几株枝叶繁茂的桃树，用妖力维持着常开不败，此刻应景地摇落了满树的花朵，飘过王辟邪的眼睛，铺成了一地的粉红。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昏暗的洞穴。他动了动身子，又发现自己居然变回了辟邪原型。金色的巨兽卧在森森白骨之上，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了一颗蜃珠，将这片熟悉的地方映了个透亮。
风晴雪说机缘只可意会，北洛觉得现在就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有些辟邪，表面上说要去龙渊故地寻找失踪人口，实际上是在梦境的入口处做剿灭魔物的免费劳动力。
昆仑玉中的充沛灵气滋养着遗落于世的魂魄，也令被吸引而来的魔物获得了异样的力量。
北洛战得正酣，面前却冷不防划过一道熟悉的剑光。那青色光芒携着战神拼尽全力的气势，硬生生地劈出了一条空间通道。
梦域入口大方地显现在前，不同于裂空时流转的金色光芒，那深不见底的幽邃黑暗仿若苍茫海域上避无可避的巨大漩涡，将千年后的大妖整个儿吸了进去。
北洛看着涌过来的飞羽魔，起身抖擞着自己的皮毛，无奈地叹了口气。
梦域压制了他的妖力，但数百年的战斗本能却永远刻在王辟邪的血脉之中。他手中无剑，便将妖力凝于爪间猛然挥出，霸道之力如波涛乍起丶绵延不绝，顷刻间将此处清了场。
他却犹不停手，纯金色的妖力四散而逸，化为主人的每一寸感官，飞过整片残骸遗地，最终顺着主人的心意停在了两个人族的面前。
魔之骸内，巫照护着缙云且战且行。
当时魔族突然入侵西陵，嫘祖远在有熊，但鹰部的中坚力量被留在了西陵，此刻正好挡在前方。巫照先是指挥着巫之堂的祭祀们护送平民离去，随后转身自下等魔尖锐爪牙之下救出了一名年轻的战士。
作为西陵族内巫之血最浓郁的鬼师，巫照的战力之强悍绝不逊于锻体千日的战士们。尤其在这种种族力量差异悬殊的战场上，他一人一笔，立于中央，鲜血涂抹而成一般的红色巫纹在灵力的疯狂流转下愈发迷幻艳丽。
魔核堆成了山，又在强大的灵压之下化为齑粉，魔潮被这强大的人族阻拦了一波又一波，便失了最初的汹涌来势。巫之堂的祭祀们安抚了民众，匆匆奔赴战场。数十位祭祀们联手，顶替鬼师施术，希望巫照可以休息片刻。可巫照却始终不肯退回城内。
他不知何时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灵力源源不断被逼出体内，又被毫不吝啬地用在了强大的术法之中。灵力有枯竭之时，而他却似永不后退一般。
巫照不理会身旁并肩而立的祭祀们，却将那些出言劝阻他休息的祭祀掀进了城内。众人没法，只能由着他疯。
诡谲的天色之下，对时间的感知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怀曦都气力不支，拉扯着司危与休息好了的祭祀们交接时，巫照仍站在那里，挤压着体内的力量。司危眼巴巴地看着巫照，不理解为什么他为何这般坚持。
怀曦顺着小姑娘的视线看了过去，他是巫照最虔诚的信徒，知道在对方心中西陵有多么重要。此时虽然也有困惑，却也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便拽着司危退了回去。
巫照察觉到了怀曦担忧的目光，却不为所动。西陵鬼师向来引以为傲的思考与谋略都被周遭的血腥气搅作了一团，甚至连疲倦也被心中莫名生出的执念所驱散。
不能退——
不能再让这些腌臜魔族踏入西陵——
……再。
乱羽山上心魔的桀桀之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由魔物所展现出的扭曲未来与眼前这一幕微妙地重叠。他知晓这不过是魔物狡诈，可幻象中的“巫照”之情感却仿佛能直接影响到他。那没由来的愧疚和爱憎与心魔的蛊惑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
甚至有一次，缙云顿悟了某一式剑招，兴冲冲地跑来与他切磋，却不慎被一时失神的巫照所伤。嫘祖把自己的倒霉弟弟训了一顿，姬轩辕在旁边煽风点火，反而是缙云这个伤患和没事人一样，拉着巫照跑进了房间，一边自己给自己上药，一边和他说刀剑无眼，怎么能怪你，我看不见这一块儿你来帮帮我。
巫照还是有些恍神，按照本能将雪白的药粉洒在缙云蜜色的脖颈侧。那药粉也是巫之堂出品，也不知里面加了些什么，带着些独特的清凉，连痛感也缓解了不少。武人体热，缙云向来贪凉，此刻颇为惬意地哼了几声。
“哗啦——”是巫照仓皇起身时带翻了椅凳。缙云还保持着歪着脑袋方便上药的姿势，看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从地上拾起药瓶，继续给自己抹药。
而巫照大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暗格内抽出了一片骨片记载，良久也止不住心绪起伏。
方才比武时，他真的对缙云，产生了杀意……
思绪回转间，在群魔环伺的西陵，巫照喝退了所有人，以自身为阵，困住了数批入侵的魔物，像是要用它们来平息被心魔所扰的内心。
却见青色光芒乍起，异变突生，巫照执笔的手紧了紧，却在看到来人后乍然一松，好容易才没掉下去。
那从回忆里跑出来的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巫照的惊异，带着莫名的苍白脸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地，抱住了心神激荡的鬼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