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世界
    海怪世界，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岛屿，科研所在最大的那座岛上，位置很偏，驱车前往时常常是十几公里都遇不到一个人。
    “但是风景好美啊。”蓝亭在车上伸了个懒腰，“我不想回去了。”
    公路环岛而行，在地势较低的位置铺展开来，沿途可以看见山坡和陡峭的崖壁。视野很辽阔，一半是海，一半是山。
    “快下雨了。”茜茜负责开车，她瞄了一眼外面压得很低的云层，提醒道，“先把车窗摇上来。”
    天空很美，蓝到碧绿，近处有云层，乌云水墨画一般勾勒着悬崖，两相对比下，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继寻拿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照。
    这是一个比想象中要悠闲很多的世界，来了一个多月，他们只在实验室和电视上见过海怪，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被军队拦在了外海，近海的小岛很安全，更像是一个度假圣地。
    “你说这些海怪是什么呀？”继寻很好奇，“法则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世界？”
    蓝亭随意道：“为了好玩？把边角料随机组合什么的。”
    “有道理……”继寻很捧场。
    茜茜倒是认真回答了：“世界的运转是自在的，它不是恒定的，发展虽然会遵循一定规律，但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不同世界在发展过程中，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有些世界的发展超过了限定，无法达到自身的平衡，这种情况下，法则就会采取措施进行干涉。”
    “什么叫做‘超过限定’呀？”继寻问道。
    “一般来讲万物是平衡的，有自然的天敌什么的，但如果有一个东西它没有天敌了，这样肆意发展下去就会出问题，这就叫做‘超过限定’。”
    茜茜举了个例子：“就比如这个世界吧，人类是有智慧的生物，但是海怪才是绝对力量，人类如果无法与海怪相抗衡，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走向覆灭。”
    “不过别担心，”蓝亭拍了拍继寻，“咱们不负责打海怪，军队才负责打海怪，我们只需要研究送过来的海怪尸体就行。”
    真是轻松的任务啊，法则要的是海怪的数据，他们的任务只是观测。军队驻扎在外海，离这里很远，只有在休假时才能见到穿着军装的士兵和军官。
    车子驶回研究所，把尸块运到实验室后，蓝亭开始打呵欠了：“昨晚通宵打游戏，今天一定要早点休息。”
    茜茜很无语：“你倒也不用这么散漫吧。”
    议事会在选定世界时充分考虑了提交的意向，从万千世界里费劲地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同时符合“度假”和“海怪”的奇异世界，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
    “感谢米兰，感谢主神。”继寻双手合十。
    分到的宿舍是单人间，酒店式海景房，进门左手边是浴室，客厅和房间没有隔断，窗户很大，有一整面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阳台，站在阳台上，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海。
    海风清凉，吹起窗帘的一角。继寻在沙发上坐下，摁亮电视，打开一罐冰镇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悠闲的夏天，悠闲的生活，偶尔还有海怪调节气氛，真可谓是完美的度假圣地。
    继寻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他梦到自己在船上飘着，米兰和以赛亚都还是小孩的模样，坐在船尾絮絮叨叨。
    “你不好奇海怪长什么样吗？”以赛亚晃了晃他，“来了海怪世界却没有见过海怪，多可惜呀。”
    米兰则一脸不赞成：“你的训练呢？这么没有危机意识，万一碰到危险怎么办？你只是个人类，人类很脆弱的。”
    继寻堵住了耳朵。
    堵是堵住了，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传进了耳朵里。
    嗡嗡嗡嗡嗡嗡——
    继寻睁开了眼睛，天花板有点蓝，是夜晚深邃的色调，手机在旁边震动，锲而不舍地把人吵醒。
    继寻接起电话：“……喂？”
    对面是研究所的科研主任，说：“哎呀继寻，明天有个出海的任务，军队那边需要一个人跟着过去。你把我们所的数据一起带上，到时顺带做一下样本匹配。”
    “嗯……哦哦。”继寻迷迷糊糊。
    主任还挺抱歉的，说：“本来是轮到蓝亭，但是他没接电话。那边催得急，五点就要出发，当然回来也比较早，估计下午就结束了，军队说会派车把你送回的……你应该没问题吧？排班顺序你们俩先换一下，下次就不安排你了。”
    “嗯嗯好的。”继寻应下了，蓝亭显然是睡死过去了，只有他傻傻没开免打扰。
    五点一到，继寻打着呵欠站在码头上，他手里拎着保温箱，里面是军队要求转交的实验样本，他只需要把东西送到，帮忙操作匹配就可以了。
    来接人的是一艘快艇，上面有两位海军士兵。海军制服各个世界都大同小异，白色上衣长裤，边缘是藏蓝的条纹。研究所就不一样了，继寻穿的是灰色工装衬衫和黑色长裤，胸前还印着海怪头像——一头张牙舞爪的章鱼。
    快艇把人送到了军事运输船上，这是一艘小型货船，属于非战斗舰艇，船本身没有装备武器，甲板上倒是有固定机枪，各个点位都有巡逻的士兵。
    继寻在船舱里呆着，外海很平静，船也很稳，保温箱放在角落里，他靠着墙，昏昏欲睡。
    异世界的梦境尤其的多，这次他梦到了气泡世界，气泡世界还在不断轮回着，但是少了他这个角色。2月13日的中午，陆子洋一个人坐在花园餐厅的窗前，桌对面是空掉的茶盏，绿茶重新泡了好几次，但那个人再也不会来。
    梦里的这个场景完全是第三视角，继寻像是个旁观者，漂浮在半空中，从上往下审视着这段记忆。
    梦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一切都在慢腾腾发展着。但是很突然，陆子洋擡起了脑袋，意料之外的冰凉视线直视着镜头。
    “我有点想你，”画面的正中央，陆子洋说道，“你把我封闭在记忆里了。”
    突然的动作打破了第四堵墙，继寻一惊，心跳骤然加速。
    “哥们你终于醒了。”
    周围很嘈杂，船体有点晃，身边是跑动的声音，靴子踏着船舱，从远及近。
    继寻扶着墙站起来，一脸状况外：“发生什么了？”
    “前面遇到海怪了，”船员很着急，过来帮他拿保温箱，“这个重要吗？”
    继寻下意识道：“重要。”
    “哎呀，”船员踌躇了下，换了个方向，“那你跟着长官们的救生艇吧。”
    “救生艇？”继寻这才意识到严重性。
    天色有点阴沈，一出船舱，放眼望去全是乌蒙蒙一片，海水泛着黑，海怪巨大的触手举了起来，挡住了天空的一角。
    “我的天……”继寻惊呆在门口。
    他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生物，电视的感受并不直观，但这只海怪几乎占据了海面的一半。丑陋的表皮山一般立在中央，触手伸展的速度很快，它在逼近！
    呜呜呜——
    低沈的声响鼓动耳膜，那是一种本能的畏惧，从声音到气味都令人胆寒。
    “现在还来得及，”船员语速很快，“你快穿上救生衣，从这边下去，救生艇就在下面。”
    甲板开始摇摆了，海面波动很大，所有人都跑了起来，继寻没有受过海上训练，第一步就差点滑倒。
    他试了几次才堪堪碰到栏杆边缘，远处立刻有人冲他喊：“离远一点！靠里靠里！”
    他扣好救生衣，保温箱已经被放上去了，继寻几乎是连滚带爬上了那艘救生艇。救生艇旁还有另外几艘船，沿着货轮排开来，有些已经出发了，各自往岸边靠。
    开船的小哥回头问道：“我们直接去基地？”
    “对。”有人回答。
    等等，继寻有点慌了，这个情况……
    他连忙问道：“我们不靠岸吗？”
    没有人搭理他，船上六个人全是海军，对目的地毫无疑义，继寻只得抱紧了自己的保温箱。
    救生艇开得很快，眨眼间就驶离了货轮。海风呼啸，凌厉地刮过脸颊，海浪有些大了，船身晃动得厉害，跃起的时候几乎要被浪打翻。继寻抓着防护绳，衣服早已湿透了，鞋子里也全是水。
    它们这艘船的目的地和其他救生艇不一样，橙黄的船身在海面上非常突兀，孤零零往另外的方向驶去。
    这是要去干嘛？继寻不敢多问，他现在已经后悔刚才说箱子很重要了。这玩意儿根本不重要好吗？他明天再送也来得及。
    浪实在太大了，船身腾空而起的时候，保温箱脱落出去，继寻实在没法一手抱箱子一手拉绳子。松手的一瞬间，海浪打了过来，船身翻起，他滑出了座位。
    我完了……
    继寻顾不上箱子了，他慌忙去够防护绳。好在幸运的是，在他翻出船之前，有人拉住了他的皮带。
    他被拖了回去，摔在了地上。
    “抓稳。”身后的人对他说。
    “谢谢谢谢。”继寻狼狈地爬起来，一回头，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人很冷淡，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继寻：“……”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迟来的晕眩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滚，他趴在船沿干呕了起来。
    情况有点糟糕，海怪太大了，救生艇怎么开都还在它的势力范围内。嗡嗡嗡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海水暗沈得发黑，继寻往下望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清。
    刚才就应该上岸的，他暗自骂了句。这种情况下想在海上避开海怪，简直是异想天开。
    果然，开船的小哥回了头，说道：“这样不行，我们还是靠岸吧？”
    领导模样的人点了头：“先靠岸，前面是防空洞，那里应该有车，我们得快点回营地。”
    这边全是山，山上什么也没有，这些人似乎很赶时间，领导骂了句：“警报怎么还没拉！”
    小哥的声音都有些抖了：“我怎么感觉那海怪一直在跟着我们？”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这是救生艇，上面没有任何武器。
    “靠岸！”领导下了命令。
    时间其实还早，应该还在中午时分，但是天色已经阴沈得像傍晚了，云层压得低，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
    吼呜——
    噪声越来越大，鼻尖的腥气也愈发浓重，海水被搅动起来，像口装着诡异食材的沸腾大锅。继寻不断地干呕，身体软绵绵使不上劲儿，头也晕到不行，判断不了方向。
    离岸边很近了，但这个地方没法靠岸，岸上是悬崖和礁石，救生艇被逼进了错误的方位。
    啊——
    有人轻轻叫了声，继寻擡起头，一只巨大的触手伸了过来，速度很快，上面是密密麻麻令人胆寒的吸盘。
    根本躲不开，瞳孔放大的瞬间，吸盘砰砰砰撞在了救生挺上。
    只一下，船只就翻了，海水冷到刺骨，咕噜噜灌进了鼻子里，巨大的冲击力下，连救生衣都被压着往下沈。继寻才刚刚冒出了个头，恐怖的触手就拍了过来。
    完全没法躲，触手撞上来的一瞬间，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海水深沈，船只浮回了海面上，橙色的救生艇空空荡荡，上面一个人都没有了。
    彻底的黑暗将人吞没，从意识到肉.体全部被卷入空无之中，人类在绝对力量面前，渺小又无力。
    之后过了很久，久到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模糊起来，意识沈沈浮浮，在一片虚无中徘徊不前，找不到回去的路。
    很冷，非常冷，这个温度在夏季显然是异常的，继寻是被冻醒的，肌肉在寒冷下崩紧了，微微发着颤。他慢慢睁开眼睛，意识回笼时，他才感觉到撕扯般的疼痛。
    身体像是被暴打了一顿，又七零八落地重新串起，胸口疼到不行，喉咙沙哑难当，他下意识咳嗽，温热的液体溢出了嘴角。
    “别乱动。”有人对他说。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之后渐渐近了，灯光亮起，是小小的防水手电筒。
    “你的肋骨断了。”对方停了停，补充道，“你好像撞到头了，你一直在流血。”
    继寻擡手去摸，但是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你可能不止一个地方骨折。”
    声音很熟悉，继寻在微弱光线中判断着，那人终于走近了，在他面前半蹲下.身。
    陆子洋？
    黑色短发乱糟糟，金色的眼睛倒是很亮，没有什么情绪，一脸平淡地望着他。
    有点安心呢，继寻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几乎是瞬间就平覆下来了。
    刚刚在船上他就想打招呼来着，虽然对方只是主神在这个世界的躯体，但是危险境地里能遇见认识的人，实在是件很幸运的事。
    “你在发烧。”对方擡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继寻嗯了声，疼痛是一回事，困意更是抵挡不住，他有些放松了，眼皮往下坠，一点点合上双眼。
    “先别睡。”对方制止了他，“你帮我拉一下开关。”
    开关？
    对了，这里是哪里？
    手电筒打向了墙壁，这里是个防空洞，应该有些年头了，洞口坍塌了，往里的路被堵死了，石墙间长出青苔水草，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牡蛎壳。墙的中央是控制台，那里有一个凸起的操作杆。
    他们是被海水冲进来的，洞口原本应该是敞开的，但是冲击作用下门被砸落下来，需要启动开关才能重新打开。
    “把操作杆拉下来，门就能升起。”这位长官说道，“但是操作杆需要一直按着，不然会弹回去。这里没有石块可以卡住，我刚才试过了。”
    “噢。”继寻擡起眼皮，费力地应了声。
    “你帮我拉一下，要用点力，等我出去了你再松手。”
    “好。”继寻很听话，伸手按住了。
    长官又看了看他，这才站起来往外走。
    继寻转头看着，大门嘎吱嘎吱升起，这扇门也很有历史，非常沈，像是石头做的，又像是钢筋水泥。
    门升起来一点，继寻看到了海。
    是海没错，这里地势很低，海浪甚至还在往里卷，地上全是湿的，门一开，海水就灌进来，一浪大过一浪。
    还在涨潮啊，继寻迷迷蒙蒙地想到。他转头看向那些牡蛎壳，这里应该是在水下。
    水下？
    对，过一会儿，海水就会把这里淹没。
    心跳忽然有点乱，继寻呆了一呆，混乱的思维终于集中起来。
    等等……
    他让我干嘛？
    继寻松开了手。
    门几乎是刷的一下就砸了下来，速度快到不行，断头台一样扣紧了地面。
    陆子洋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继寻看着他，思绪有点乱。
    这人刚才说什么？操作杠需要一直拉着。
    但是他出去了，那我呢？
    涨潮的速度很快，他留在这里等我……那是因为，没有人去拉开关。
    继寻有点懵，问道：“我要怎么出去？”
    似乎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有些着急，说话间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喉咙绵绵地发着痒，吐出了一大口血沫。
    长官静静等着，耐心道：“我会去找船，联系人过来救援。”
    继寻：“……”
    这一刻，他的脑子出乎意料地清醒，原本因为信任而被放弃的思考又重新回来了。
    这里在悬崖边上，没有任何可以搬动的石块；水位在上升，不消半小时就会淹没洞口；荒郊野岭下着雨，救生艇早就不知所踪；警报没有拉响，说明通讯已经中断……
    继寻擡起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长官很冷静，就那么淡定地回望过来。
    事实很清楚，但他不会点破，他只是走回来，把唯一的手电筒塞到了继寻怀里。
    “你不是士兵，我不能要求你什么，但是，你应该清楚情况。”对方很镇定，声调稳重，莫名令人信服，“我会出去找船，我会回来救你。”
    继寻听不下去了。
    他不傻好吗？但是长官说得对，他应该带着希望等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比起悲惨的事实要安抚人心得多。
    “你要抛下我？”继寻小声问道。
    长官依然重覆着：“我会回来。”
    手脚很凉，脑袋却很烫。继寻知道对方是对的，他自己一个人也走不出去，但是……
    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悲伤。
    为什么还是会伤心呢？
    他又不认识我，我肯定没有任务重要，没有警报重要，没有救援重要，我在期待什么呢？
    这多傻呀，长官又没有做错什么，抛下我才是最理性最正确的判断。对我撒谎才是最善良最温柔的做法。我在期待什么呢？
    继寻不敢往下想，也就是这时候，他明白了米兰和主神的担忧。
    危险是不多，但是一旦遇上，对于没有法力的工作人员来说，就是无比致命的，他的生命只有一次。
    伴随着泪水，鼻腔里也黏糊糊一片，继寻深深吸了口气，听到了泡沫碎裂的声音。他擡起手，重新拉下了操作杆。长官没有犹豫，立刻站起了身。
    “陆子洋……”
    继寻想说什么，但是对方没有停留。
    当然不能停留了，反悔可就不好办了。
    继寻不敢去看，他埋下头，额头靠着膝盖，抱紧了自己。
    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最终结局都一样，那么为你而死，我也是愿意的——这也许还是最好的结局呢。
    浑身无力发颤，继寻所有的意志都用在了拉住那根杆子上，手指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僵硬发白。杆子很重，是支撑他的最后力量。
    泪水在膝盖间晕湿了一大片，他哭到停不下来。时间太紧张了，他没法考虑太多，但悲伤还是笼罩了下来，他清醒地意识到他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就挺奇怪的，明明被放弃了，但他还是想起了主神。那头金发忧郁明亮，对他说：“明年见。”
    没有明年了。
    如果当时答应就好了，他好像在这时才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他想要的，主神已经给他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等这句话等了好久呀。
    但是没关系，有这句话就够了。
    继寻轻轻叹了口气。
    “谢谢你。”他在心里默默道别，“晚安。”
    晚安，我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