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
    继寻真的很累了，下定决心后，他就没有力气再多想了。思维迟钝，意识空无，周围只有海浪的声音，又急又乱，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一下下打在心上。
    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吧，他有时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些经历就像是多出来的宝藏，把本应空白的时光一点点填满。
    真的没什么遗憾的，迄今为止的生活悠闲愉快，认识了有趣的朋友，体验了不一样的人生，去过了不一样的世界。
    他还记得最开始的那一天，主神对他说：“世界很大，希望你会喜欢。”
    那一刻很特别，就像是钥匙插入了百宝箱，世界的大门真正向他敞开。
    这真的是最好的祝福了，也是最好的礼物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学习工作生活，被当成普通人那样尊重和善待。
    普通是件好事，有意识更是一件奇妙的事，他可以有自己的感受丶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些独属于他的经历，就是主神最好的祝福了。
    真的很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这具身体是米兰和以赛亚给的，意识则是主神赋予的，这么想来这一生真的很有爱了。气泡世界的十年更是多出来的十年，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这十年其实也是一份礼物呢？我们有额外的相处时间，法则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
    遗憾是没有，就是有点害怕。玩具最怕水了，还怕一个人，怕一个人呆在封闭的丶暗无天日的空间里。
    继寻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未来了，他只能想到最近一个小时的事情，一小时内海水就会淹没洞口，他会以自己最害怕的死法结束在这里。
    他费力地呼吸着，窒息的感觉应该很难受吧，水流会不断往嘴里灌，但是再怎么努力，也接触不到一点空气，窒息没有尽头。
    对不起啊米兰，你已经够温柔了。
    竟然有点想念那个装着绣球花的水球了……
    主世界确实很好，没有我的日子，你们也会过得很好吧。但是我连期待一下未来都做不到，因为我很清楚，我没有未来，意识结束以后什么都不会有，那里只是一片的空无。人是没有下一世的。
    其他人会有下一份工作，会学习不一样的课程，会去往不同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但是我就到这里了，我也只能到这里，这已经是法则为我争取的最大限度了，这已经是超出自然规律的十年了。
    可能相信点未来会比较好？什么来世做一只猫，做一只蝴蝶，做一只鲸鱼……不过其实没有来世的，我也不会再有睁开眼睛的那一天。
    真的只有一个呀，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
    就挺奇怪的，到这种时候，他突然不想被任何人记起了。被什么人惦记着，那反而会让人觉得伤心。他无法回应这份感情，他害怕期待会落空，无论这份期待是来自哪一个人的。
    忘掉我吧，不要想起我，我不想被放在回忆里，你伤心的话，我也会伤心。不要想我，一点都不要想。
    就像法则把你的记忆放进气泡世界一样，如果我没有完成任务，如果气泡世界毁灭了，那就连你对我的感情也一起销毁吧，这是多好的做法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明白。
    其实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想被人回忆，彻底的遗忘，才是最大的解脱。
    奇奇怪怪的念头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还没结束，脑袋却被揉了一下，力道很刚好，像是在责怪他胡思乱想。
    下一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手背上，是冰冷境地里难得的温度。
    按着操作杆的指头被一点点掰开，长官在他面前半跪着，说：“你先松手。”
    继寻擡起眼睛，对面那双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暗沈光线下有种希冀的光。
    石门轰隆隆砸了回来，巨大的噪声下是飞溅起的海水。
    长官问他：“你刚刚叫我什么？”
    继寻有点懵。
    说实话，他觉得对方犯了个大错。
    这还能回来吗，万一我反悔了呢？人性经不起考验，我原本也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
    他停顿片刻，这才回答说：“陆子洋。”
    “我就确认一下。”长官轻声道，嗓音低沈，像是在自语。
    他的手按在继寻后颈处，额头相碰的时候，柔和的白光晕染开来，轻柔地包裹住两人。
    继寻的额头很烫，他在发烧，身上应该有其他伤口，但是他疼到分辨不清具体位置。
    这一过程有点久，继寻并不清楚对方在做什么，他对法力的认识并不清晰，但这里不是有限的世界，正常世界是向前发展的，时间无法回溯，已经发生的就是既往，还能做什么呢？
    过了很久，他听到陆子洋的声音，沙哑绵软，压抑而悲伤：“你没有把记忆还给我？”
    很奇怪，就算是最后的时刻，他也还是不想让对方伤心。继寻只是笑了下，嘴角牵起不明显的弧度：“我还没想好。”
    确实没想好，就算之前答应了主神的表白，他也没有把记忆还给对方。但与其说这是不信任，倒不如说这是不够自信。
    气泡世界是很重要的回忆，气泡世界里的我们只有彼此，我只是没有信心身为主神的你还会珍视那些不值一提的时光。
    陆子洋摇了摇头，轻声问：“为什么不解释？我刚才差一点就走了。”
    确实要走呀，确实也不会回来了。这里离基地还很远，他会按程序上报，但是救援很慢，赶过来也来不及的。
    解释什么呢？继寻看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这里不是气泡世界，对方也只是人类。就像白面具的世界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陆子洋拨下了开关，海水哗啦啦往里灌，他贴着墙，轻轻推了下继寻。
    “你从这里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海水大概在膝盖的位置，你看看能不能找到船，找不到的话，要爬到悬崖上才行，可能有点距离，你能爬吗？我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车……”
    想想就漫无止境呢，求生令人痛苦。继寻摇了摇头，打断了对方的交代。
    “我不行的。”他开了口，简单道，“我出去了也活不了多久。”
    陆子洋稍稍沈默了，似乎想给他一点信心：“可以的，只要你爬上去。”
    继寻笑了，他的手和腿都骨折了，这种时候要他攀岩，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把操作杆从对方手里拉过，往自己这里按了按，转而催促道：“你快走吧，再晚我们都出不去了。”
    陆子洋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他看，胸口起伏着，漂亮的眼睛水光闪烁。
    “嗨，”继寻等了一会儿，有点无力，“你不走吗？”
    陆子洋没办法，再次道：“你试一下好吗？不行就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继寻把脑袋靠在石壁上，疼痛让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嘴唇因为失血而干涸，眼眶倒是鼓鼓发着发烫。
    他低头看着不断渗入的海水，轻声问道：“你想留下来，让我出去？”
    陆子洋点了头。
    “你会死的。”继寻说。
    陆子洋的笑容悲伤又难过，他说：“你比我重要。”
    继寻不能理解。
    陆子洋说：“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
    “真的吗？”
    “真的。”
    继寻停了一停，松开了手。石门掉落下来，暂时减缓了水流的渗入。
    他确实没什么求生欲了，他的伤势是没法坚持到救援的，他会一个人死得很凄惨。但是……他不想一个人。
    “那你如果愿意……”继寻转头看着他，语调很虚弱，问道，“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陆子洋楞住了。
    继寻笑了笑，他说话已经有些困难了，但还是尽量地咬字清晰，一句一句地问。
    “我知道这有点过分，但是……”他鼓起勇气，像是把这些话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你有那么多身体，你可以留下来一个陪我吗？”
    “我不贪心，我就要一个，一个就好。”眼泪一点点落下来，那个笑容悲伤又无力，“我很害怕，我不想一个人。”
    好自私呀，继寻心想。但是，给我一个吧。
    如果你还爱我，就陪我到最后吧。
    大概是害怕被拒绝，小宝贝有些絮叨，轻轻说：“留下来好吗？不要走。一小会就好，一小会就结束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起……”
    陆子洋听不下去了，他抱住了他，耳边的声音压抑含糊。
    陆子洋说：“好。”
    当他答应的那一刻，那些恐慌和无助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继寻有些诧异地擡起头，忽然有些懊悔了。
    “你会害怕吗？”继寻问道。
    “我很高兴你能让我做这些。”陆子洋眼眶泛着红，声调却很稳，说，“我很高兴你会希望我陪着你。”
    继寻的眼睫慢慢阖动着，就听对方说：“我想和你一起。”
    如果我们能一起结束在这里，那这也算是圆满结局吧？如果我也能死，那就好了。
    继寻停了一停，笑容有些释然，他闭上眼睛，缓缓道：“对我来讲，这是happy ending了。”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每一次发音，胸腔连接着肺部，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他再也没法说出下一个词。
    “可我不是啊，”陆子洋深深吸了口气，抱紧了怀里的人，“我要怎么办？”
    我怎么就爱上了这么脆弱的生物呢？
    水位上涨得很快，一点点漫过脚踝，那点缝隙不足以让人出去，但是海水无孔不入，他们会窒息在最里面，没有人发觉。
    陆子洋毫无办法，他握着继寻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又偏头碰了碰他的脸颊。
    时间简直漫长，时光简直残忍。如果可以一起死，那倒也好，可是最后留下的只会是我，永远都只有我。
    好想和你一起结束在这里，陆子洋闭上了眼睛。
    人类的躯体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同步气泡世界的记忆，但是记忆的箭头是单向的，主世界的主神一无所知。就像气泡世界和白面具一样，无论这边发生了什么，主神都毫无感知。
    我真的会恨我自己，陆子洋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禁制一直在，神明不能干涉主世界以外的地方，米兰和以赛亚进入气泡世界后，法力也是被削弱到几乎没有，主神也不例外。
    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在怀里更无力的事了。
    我会疯的，陆子洋轻轻喘了口气，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谢谢你。”继寻突然开了口，声调软绵绵的，说，“你真好。”
    陆子洋只是贴着他的脑袋，牙齿紧咬着，一言不发。
    可是小宝贝推了推他，越过他伸手去够操作杆：“你还是出去吧……我有点后悔了。对不起，我现在不害怕了。”
    “不。”陆子洋把人抱紧了。
    “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可是我害怕。”陆子洋哽咽了，毫无办法。
    你要我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无尽岁月？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你。
    “我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我以为我们能有很多时间，我们原本可以好好的……”
    海水涨了上来，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洞里黑乎乎一片，海水并不干净，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泛着灰的黄色调。
    还好还有光，有光真好。
    继寻实在没有力气了，陆子洋把人扶起来，他就那么靠着他，断断续续道：“你是主神，你的世界很大，你很快就会忘掉我……而我现在有你陪着，已经很幸福了，我们都挺好的。”
    语序有点乱了，逻辑也开始乱了，继寻撑不下去了。
    非常冷，手脚都冻得僵硬了，现在只要一个不小心滑倒，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氛围寒冷又伤感，只有胸前微微发着烫。蓝宝石荧光闪烁，水母一般清透明亮。鲸鱼的世界不知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生生不息，循环往覆吧。
    继寻把它从衣领里翻出来，低头看着：“这个很重要吧？你记得拿回去，可别再乱送人了。”
    蓝宝石闪着幽幽的光，陆子洋看着，迷迷蒙蒙有些意外：“这个是……”
    蓝宝石在手心里躺着，海浪带着夕阳浅橙的光，波涛翻涌，晶莹流淌。观赏世界永远平静，观赏世界永远美好。
    “嗯嗯。”继寻不太清醒，只模糊地应了声，他靠着墙，努力地站稳身子。
    手电筒应该还开着，但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了。意识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陆子洋轻声道：“还好我爱你，还好你也爱我。”
    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