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和哲学课
    哲学导论是门什么样的课呢？虽然没有茜茜可以抱大腿，但应该背背就好了吧。继寻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遂决定等考前再划重点，打印好后再疯狂背诵。
    上课时，他依然昏昏欲睡。分手令人伤心，需要安心补眠，减少清醒时间。
    只要醒着就难受，继寻觉得自己从今往后都不想谈恋爱了。谈恋爱确实内耗，还不如和米兰以赛亚一起吃喝玩乐，再和茜茜蓝亭一起打打海怪什么的。
    想得太多，就会做奇奇怪怪的梦。
    继寻梦到了海，但不是海怪世界，而是鲸鱼世界。时间应该是十年前，当时主神答应过要带他去玩的。
    在靠近岸边的礁石旁，那里浮着张餐桌，海面清澈见底，这边水位不深，踩在里面可以看见漂亮的鹅软石，鹅软石上放着两张椅子，主神把人按着坐下，然后把餐桌捞了过来。
    金色长发扎了起来，整齐地束在脑后。他穿着条纹衬衫和浅卡其色的西装短裤，和主世界规规矩矩的样子很不一样。
    “宝贝你要爱我哦。”主神悄悄说道，“一般来讲是不能进来这里的，我是偷偷带你来的。”
    “这里有鲸鱼？”继寻从餐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主神很喜欢，捏着他的脸颊揉了一揉：“有呀，你喜欢的话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继寻笑了起来：“鲸鱼在很深的地方吧，我不怎么会游泳。”
    主神烦恼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我和您在一起就很开心啦。”水位在小腿的位置，冰冰凉凉很舒服，继寻把椅子拉过去一些，说，“我们坐一会儿就好。”
    “宝贝你真好。”主神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也想。”继寻摸摸他的头发，捧到唇边亲了亲。
    “不过，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小声地说话呀？”继寻压低声音，学着对方的样子，拖长音调。
    主神噗呲笑了，小小声道：“因为我们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很容易被人从外面观察。”
    继寻低头，胸前的吊坠是这个世界的外观，那颗漂亮的蓝宝石。他奇怪道：“这个世界不是在我这里吗？”
    理论上我们现在在世界的里面，宝石内部则是世界的外面，可是宝石里没有任何人，主神在担心什么呢？
    而主神说：“我怕被法则发现……虽然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法则怎么了？”法则作为世界意志，看不见也摸不着，继寻无法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
    主神揉揉他的头发：“因为这是违规的，神明以外的人不能随便离开主世界。”
    “可是您是主神呀。”继寻说完就发现原因了，“啊，是因为我吗？”
    他先前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存在。
    “是的。”主神很抱歉，“但我想带你来看看，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我很喜欢。”娃娃善解人意道，“不过我不想麻烦您，您总是给我很宝贵的东西。”
    “我想这么做。”主神把苹果扔开了，低头吻了上去，“而且你才是最宝贵的。”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洒在海面上，整片的海水波光粼粼。这本身就是观赏性的世界，一切都很美好，是最好的约会地点。
    ——如果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我那么想和你在一起。
    主神很小心，但还是被发现了。世界在法则的掌控中，没有什么能避开自然规律。
    做决定的是主神，带人来的也是主神，但法则惩罚的不会是他，只会是娃娃。
    法则说：“您不能让一个玩具觉得自己是特别的。玩具是本质先于存在的东西，它的用途是限定好的，您现在让它有不同的可能性，这是非常危险的发展，这违背了自然规律。违背自然规律的东西，是不应该存在于自然之中的。”
    什么叫做“不应该存在于自然之中”？
    主神不敢冒险。如果意识被抹去了，他可以重新再给，但那样的话，娃娃就不是娃娃了。
    “我做错什么了？”
    那天在会客厅，娃娃这么问了，但是主神不敢回答。
    ——你什么也没错，错的是我。
    继寻对这些经历毫无印象，为什么呢？因为主神删去了这段记忆。对娃娃来说，删去了就是不存在了，这是被法则警告以后，主神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我带你去过了，我有信守承诺，但是对不起宝贝，你不能记得你的鲸鱼。
    所以这不是我的记忆，这是主神的记忆？继寻困惑地揉揉眼睛，他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恍惚中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错觉吧？
    他没有马上清醒过来，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围很安静，在那寂静到空无的氛围里，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抹视线，那视线越来越刺眼，他躲不开，也无法忽略，当白光闪过脑海时，他终于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就像是突然从水里冒出了个头，笼罩在周身的保护膜碎裂开来，声音窸窸窣窣传入耳中。窗外的鸟鸣丶纸页翻动的声音，被话筒放大的提问……他终于接触到了现实。
    “你的观点是什么呀？”台上的教师这么问道。
    继寻擡起头，这才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这真的有点可怕，继寻完全没反应过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无形的压力催促他快点回答。
    他只好站起来，茫然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是一个问题：“被赋予的自由意志，是自由的吗？”
    额嗯，我要零分了。
    隔壁的同学很好心，推了笔记本过来，那上面写着前面的课堂内容。
    一丶概念解析
    权力丶爱丶自由
    二丶议题分析
    权力VS自由：被赋予的自由意志是自由吗？
    自由VS爱：被设定好的爱是爱吗？
    权力VS爱：人类对机器人的爱是不是爱？
    “被赋予的自由，”继寻硬着头皮回答，“嗯……不是自由。”
    “为什么？”教师问道。
    “因为……”
    这笔记有什么提示吗？继寻盯着笔记本看，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
    权力丶爱丶自由意志？
    好吧，看起来不像是有关联的样子，他只能按照自己已有的知识储备回答。
    “人是不可能完全自由的，嗯……人的意志会受方方面面的影响，自由意志产生的观点也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自由意志本身也会受他者影响。”
    继寻盯着“赋予”两个字看——这个是重点吗？
    “更何况是被赋予的自由……被赋予的自由存在来源，而自由如果有来源，那就不是完全的自由。权力不平等的情况下，自由意志……”
    好吧，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不过这原本就是开放式讨论，没有标准答案。屏幕继续滚动，随机抽取下一位同学回答。
    被允许坐下后，继寻拿起笔记本，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等等，这个笔记本……这不是我的吗？继寻往前翻，前面还有上一节课自己写的内容。
    身边传来啪嗒一声，那是笔帽被盖上的声响，隔壁同学把笔一起还了回来，继寻转头望去。
    金色短发亮闪闪，和刚刚的梦境很不一样，这位同学还戴着眼镜，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继寻：“……”
    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低头去看笔记本，纸页上的字迹优美工整，分点条理清晰……这家夥帮他抄了一节课的笔记。
    主神没有搭理人的意思，把笔记本还回去后，他便把双手环在身前，往后靠在椅子里，擡眼盯着黑板。
    屏幕切换到下一张，显示的系列分问题是：被设定好的爱是爱吗？爱的表现是爱吗？
    继寻拿着笔记本，不知道要从何记起。隔壁的主神问道：“你觉得呢？”
    继寻一个头两个大，为什么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还要回答主神的？他都不知道哪一个更惊悚。
    “应该不是吧。”他这么说道。
    主神偏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那些都是表象。”
    我被设定好了数值，多巴胺丶荷尔蒙丶一堆数据的作用下，我会爱上你。当然，我也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你原本也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
    这个问题过去了，屏幕上跳出了下一个分问题：人类对机器人的爱，是不是爱？
    主神戳了戳继寻，继寻只好回答：“大概不是吧。”
    “为什么？”
    “因为这是单方面的爱。”
    “单方面的爱为什么不行？”主神问道。
    “因为机器人没法回应。”
    “没有得到回应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等等……这个问题他和陆子洋一起讨论过，作家和他的机器人助理什么的……
    继寻重新思考，片刻过后，他换了个角度：“因为你不会允许机器人拒绝你。”
    当时陆子洋说得理所应当，现在想来，这其实是个自由来源的问题。不允许对方拒绝的爱，只是单方面的权力压制。
    衔接着上一个问题，下一个分问题是：爱和自由意志有没有关系？
    “有吗？”主神问。
    “有。”继寻回答。
    “为什么？”
    “可以选择的爱才是爱。”继寻的逻辑渐渐清晰起来，“我可以不爱你的情况下，我对你的爱，才是真实的爱。”
    “那机器人对主人的爱呢？”屏幕上没有，但是主神这么问道。
    “那是服从。”继寻回答道，“是主人自我意识的延伸。”
    机器人没有自由意志，所以它们没有爱。来自另一个具有主体性的他者的爱，才是爱。
    主神沈默了。
    台上的教师说：“爱是相互的，爱是一方放弃自身主体性的选择，爱需要不被爱的勇气，爱需要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爱是导向平等的途径。”
    现有的权力架构下，我们不可能平等，只有爱让我们平等。但对你来说，爱需要你放弃一部分自我意识，需要你尊重我的自由意志。爱必然伴随着痛苦。
    “你一直想让我听话……”继寻问道，“你会想要爱我吗？”
    对方可能就没有表达过爱他，但他还是这么问了。
    “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做法。”主神承认说，“但是我有在思考你那天的话，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铃声响了，无论是教师还是同学们，都没有停留的意思，大家收拾东西往外走，偌大的梯形教室只剩下窗边角落里的两个人。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绿叶枝条画一样铺了满窗，继寻转头看他，主神在画框正中央，星眸微转，神情温和。
    “我没有想打扰你，”他把眼镜取下来，放到了一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应该不介意吧？”
    继寻稍稍迟疑，还是点了头。
    “可能你是对的吧。”主神叹了口气，指尖搭在桌沿上，轻轻抓了抓，“但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不要拉黑我，也不要不理我，好吗？”
    继寻很意外，擡眼看着他。
    主神笑了笑：“以前没什么，但遇到你以后，我总是很想你。我好像想你很久了，只是最近才意识到。”
    继寻的目光往下，落在他胸前的吊坠上。那颗蓝宝石依然是流动的，蓝色由浅到深，银河般闪耀着星点光亮。
    鲸鱼的世界里，娃娃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最宝贵的啦，有很多和我一样的造物，明年还会有新的更好的。”
    “但你是独一无二的。”
    主神脱掉衬衫，大致拉伸了下，一头扎进了水里。
    过了会儿，他又游近了些，在餐桌旁冒出了个头，胡乱抹了把脸：“对我来讲，你是唯一的。”
    “唯一的意思是？”继寻很困惑，俯身看着他。
    主神仰起脑袋：“意思是，我是你的。”
    “好像反了吧？”继寻笑起来，“我才是您的。”
    “没有反哦。”
    主神往外游去，娃娃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天的傍晚，海面金光闪闪，那头金发沈沈浮浮，在一片水域中耀眼夺目。
    我们曾经拥有这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