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绑架
◎“你真是好大的脸”◎
腊月雪飘, 距离离开大晋,已过去五年有馀。
五年内,老皇帝病逝, 年少的十皇子登基。他被封为摄政王,辅佐皇帝, 权倾朝野, 一时间威名远扬。
而远在大晋的公主,五年内权势愈来愈大, 直到顶峰。这些年公主的风评褒贬不一,她推上她的皇弟上位登基, 成长公主。
他们二人并无联系。
五年来, 他只靠着一封又一封有关大晋消息的信,从中抠寻着公主的痕迹。
一个是以阉人之身, 当上大梁摄政王的他。
一个是玩权弄势的大晋长公主。
他们二人, 本不该再有交集。
直到最后一封信。
——大晋永安长公主受母族牵连, 贬为庶人, 发配边境。
金枝玉叶的公主, 从金尊高位上落下来, 谁人都可踩上一脚。寒冬腊雪,公主即刻从京都贬到边境, 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等着要她的命——
他得去找她!
他得去找他的公主!
那些藏匿于深海的念想不可抗拒的冒出头, 死气沈沈的海一瞬沸腾起来, 大片大片的泡泡冒出。
他想给公主束高阁丶建金屋丶藏起来。
从此世间再无永安长公主。
只有他的公主,他一人的公主。
——如此卑劣的想法。
——如此可耻的欲望。
他忍耐五年, 一朝听闻公主坠落, 他再无法忍耐——他领人, 去大晋丶去截路!
可他马不停蹄日夜不休的前往大晋, 避过大晋眼线,来到边境必经之路的望月峡,却终是来晚一步。
大雪之日,望月峡谷间,他亲眼目睹了公主被刺杀,在他怀中慢慢绝了气息。他抱着逐渐冷却的公主,无力到极致。一身内功源源不断的输入公主身体,却如石沈大海。
他杀光了当时所有的刺客。
抱着公主,回了大梁。
他并未安葬公主。
他把公主藏了起来。束高阁丶建金屋丶修冰棺,公主躺在冰棺中,容貌依旧犹如生前。
不信神佛的他,疯子一般寻各路道士神人,求覆活之法。他后悔莫及,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来晚的那一步,后悔他离开了公主。他壮大国力,攻向大晋——
公主推上的大晋皇帝,愚蠢至极,毫无治国之才。大晋在新帝的统治下日渐薄弱,奸臣当道丶重文轻武,民不聊生。
他领兵亲征,甚至有城池开门放行。他一路攻上京都,杀了背叛公主的所有人。他靠着一腔仇恨活着,而所有该死之人死后,却只得靠着冰冷的冰棺,精神崩溃,了然无趣。
之后如何?
他最后寻到了一处寺庙。
大晋的一个极负盛名的寺庙。
起初,他并未抱有希望。只不过路过此地,习惯性的走进去,寻一寻渺渺的机缘。
可机缘,却总能出现在意外间。
浮生寺主持说:本不该如此。
——这世间运转,有人偷窃天机。
主持说:我可以助你。
拨乱反正。以你后世的运道功德为代价,时间倒退,命运回归——自此,只为换一世重回,你再无转生后世。
如此……你可愿意?
————
白光照耀,日照寒山。乌石山上,恢覆记忆的戚子坤怔怔然,盯着生机勃勃的,站在他面前的公主。
日影下,魏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朱红的唇一张一合:“你这是怎么了?”
戚子坤拉着魏婕,目光微散,不撒手。
魏婕并不知晓在那一瞬间,戚子坤回忆起了前世最痛苦寂寞的几年。戚子坤突然变得如此奇怪,乌黑的眼瞳一下变得幽暗,眼尾却又发红,氤氲泪珠。
他丶他怎么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这般可怜地看着她!
魏婕被戚子坤拽住的地方一阵发麻,她磕磕巴巴:“你到底怎么了?伤到什么地方了吗?”
戚子坤似终于回了神。
却是接着她第一句话:“我们活下来了,姝仪。”
魏婕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光影斜斜,暖光浮现。魏婕仿佛又听到了起初重生时,那一声声的敲门音。
大门开了。门后的人,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手拽住迷惘的不归魂,把她重新拉回了人间。
————
乌石山一战告捷,处心积虑谋划良久,到头来却一场空的蒙氐被扣押,等待着胡蛮的说法。
而户部尚书反叛一案,涉及到兵部侍郎等人。朝堂一场大换血,不少年轻的血液涌上,补充了空缺的位子。
他们大多是永安公主和六皇子的人。
齐王已死,七皇子押入刑部大牢,皇帝因乌石山一遭后,身体每况愈下,时常昏迷,九皇子尚且年幼,而从前不起眼的六皇子却崭露头角,开始主持朝政。
六皇子从前默默无闻,不少官员对她持怀疑态度。可短短数日,她便让众官刮目相看。一派混乱的朝政在她有条不紊的管理下逐渐走上正轨,即便重权在握,忙碌如斯,她也依旧日日在皇帝榻前侍疾,不肯松懈一步。
这般有能力,且有孝心的皇子,使众人渐渐对她产生信赖。
这一切,皇帝并不完全知晓。
他几乎瘫痪,躺在床榻上,整日昏昏沈沈。他迷迷糊糊间,梦到了曾经的岁月,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惊鸿一瞥——
在那华光璀璨的宴席上,皇帝第一次见到卫国公府独一无二的嫡女。
惊才艳艳丶绝世无双。一介闺秀女郎,却能舌战群儒,将一群冠冕堂皇的官员怼的个个面红耳赤。
长孙雅是多么的恣傲,这般美丽而绝世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皇帝自然是对长孙雅动过心的。
但自从他当上了皇帝,长孙雅入了宫,渐渐的,他们话不投机。长孙雅虽是他的妻子,却始终看不上他。
皇帝知道的,长孙雅一直看不上他。
但他才是帝王!
回忆往昔,皇帝气血翻涌,胸口一阵发闷。他猛地喘气,一旁侍奉的马志忙不叠扶起皇帝:“陛下!奴才这便去唤御医!”
空荡的寝殿内,回荡着皇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马志吩咐小太监去唤一直在偏殿等待传召的御医。可还未等御医到,极有孝心的六皇子却先一步推门而入。
“父皇。”
一道清凌凌如雨幕的音色响起,穿过寝殿,送进皇帝耳中。
皇帝在马志的搀扶下,扭头看了过去。
夜色朦胧,寝殿灯盏摇曳。六皇子的面容皎皎,面白清隽,皇帝喘着气,恍惚地看着她。
他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不可一世的贵女向他走来:“雅儿……”
魏承泽的脚步陡然一顿。
她面上的笑容一瞬冷了下来。
而皇帝却从她那冰冷的面容上,更多的找到昔日对他冷面相待的前皇后的身影。
像!
太像了!
恍惚一瞬间,眼前仿佛出现重影,长孙雅华贵的面容隐约而现。可再眨眨眼,幻影消失,映入眼帘的,却是他的六皇子。
六皇子丶六皇子……
皇帝呢喃:“好孩子,过来,让朕看看你。”
阴影斜斜,魏承泽清秀的面容拢在暗色下,眼尾的一颗泪痣暗红。她走了过去,隔着一层床幔,看向床榻内苟延残喘丶浑浑噩噩的皇帝。
皇帝半倚着,欣慰道:“想不到最后,竟只有你常伴朕侧……你的孝心,朕都记着呢,朕不会亏待你。”
魏承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隔着一层床幔,她语气漫不经心:“这本便是儿臣该做的。父皇,儿臣今个来,是想问问您,天雄寨有救驾之功,您打算如何奖赏他们?”
皇帝喃喃:“天雄寨?”
他思索了片刻,“不过是一群山贼……罢了,他们提出想要什么赏赐了吗?”
魏承泽垂眸:“天雄寨的寨主只有一个请求——”
“为当年的镇国大将军翻案,洗清冤屈。”
————
月明星稀。
今夜无云,月色圣洁华美,一重重月光拢下,好似天地洒下大网,等待自投罗网之人。
室内,一灯如豆。
乌石山祭祀那日,被趁乱打晕绑走的陈茹雪,此刻正独自关在一处暗室。四周有众侍卫把守,便是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独独的一点光,便是眼前桌案上的一盏烛灯。
陈茹雪起初慌张丶反抗丶企图逃跑。
但随着时间流逝,暗室完全封闭,一直只燃着一盏灯,只有眼前微弱的一点光芒。灯熄了,便有人重新点上。如同在暗无天日的折磨里,给她吊着那么点希望,让她精神崩溃,逐渐不再想反抗。
谁绑的她?
谁会绑了她?
陈茹雪垂头,坐在灯前。她几日不见天日,面色苍白无血色,眼瞳里满是红血丝。
无法安眠丶无法入睡。
而终于,她等了良久的,那个耗费周折把她绑来的人,总算打开了暗室的门。
“你成功了,永安,你赢了。”陈茹雪扭头,眼底微芒摇曳,映照出一道袅娜身姿。
她语调讥讽,望着眼前华贵尊仪的公主。
魏婕趁乱之际绑了陈茹雪,而过去十日,她才第一次来暗室面见陈茹雪。
因蒙图跑了。
陈茹雪最忠诚的一条狗,在乌石山一战中不翼而飞,不知藏到了哪里。但魏婕知道蒙图足够忠诚,他太过看重陈茹雪,是以哪怕陈茹雪身处敌穴,他也会选择自投罗网。
魏婕稍微放出一点陈茹雪的消息,蒙图便迫不及待的摸到她的府邸了。
于是魏婕便来见陈茹雪。
她好像极好的脾气,并不理会陈茹雪的讥讽。她长裙逶迤,坐到陈茹雪对面,隔着一盏烛灯,将手中的一本书,不轻不重地搁到桌上。
纤细葱白的手指点了点:“认得么?”
陈茹雪面上强撑的笑容一凝,她顺着魏婕的手指,眼神随意一瞥,却陡然一定。
陈茹雪眼底的光动了动,她喉中干涩:“怎会不认得?这本就是为我而生的东西。”
她掀起眼睫,警惕地看着魏婕,“你从哪得到的这本书?”
魏婕慢悠悠反问:“你又是如何得到的这本书?”
陈茹雪咬紧牙关,她一向讨厌跟魏婕交流。魏婕这种人说话总是兜着圈子,轻慢无比,只看着她一张脸,便已然无法镇定。
十日暗无天日的关押,令陈茹雪几近崩溃。她很难保持镇定,魏婕一激,她心火翻涌,拍案而起,声音尖锐:“这本书本就是为我而生!你从哪里盗来的它!它是我的!赢的本就该是我!”
陈茹雪咆哮着,喘着粗气。她对面环胸而坐的魏婕微仰着头看着她,依旧心平气和。今日的魏婕脾气尤其的好,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面对马上要落入圈套的猎物,表现出十足的耐心。
“什么叫,为你而生?”魏婕手指摩挲一下,语调漂浮:“你真是好大的脸。”
陈茹雪彻底被魏婕激怒:“这书中主角是我,而配角是你。你算是什么,一个为我作配的被流放的公主罢了,染上了阉人的恶臭味。你又有什么脸面?”
陈茹雪愤慨万分,她颠三倒四,不论黑白的怒骂魏婕。她早便甩开清冷孤傲的身份,抛弃一切掩饰,她知晓,落到魏婕手中,便只有一个结局。
正如前世时,魏婕流放边境,她做出的选择。
斩草除根!
魏婕静静地看着陈茹雪,她的眼瞳漆黑幽深,如一潭深泉。她启唇:“你听——”
陈茹雪惊疑不定:“什么?”
“你听外面,来人的音色,你是否耳熟?”
——
公主府暗室外,寻到此地的蒙图畅通无阻的进入府内。哪怕这一路的侍卫没有一个发现他的身影,他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堂堂公主府,守卫怎会如此松懈?
越是松懈,蒙图的神经越发紧绷,他野兽般的预感使然,越靠近公主府内部,他的危机意识愈强。
暗色下,蒙图在屋檐上跳跃。他左手攥紧大刀,突然往廊上一道黑影砍去。
他早便注意到廊下气息沈稳的守卫,便打算来个出其不意。哪怕他失了一个手臂,只靠左手,速度依旧迅速。但那看似不起眼的守卫一瞬间爆发气势,擡眼间,眼底的一条刀疤显现。
蒙图在看清眼前人面容的一瞬间,血液陡然一冷,他认出此人便是在那乌石山时,以一人之身保护魏琛轩的那个高手了。
如此高人……
蒙图眸光晃动,后齿咬紧,手臂肌肉猛然用力,大刀劈下——
……
暗室外,一阵刀刃相撞的刺耳音响,透过墙壁传来。
陈茹雪起初不明所以,但很快,她便想到了蒙图,面色又白了三分:“永安……你好狠的心肠。”
她身形晃了晃,后脚跟虚浮,瘫回椅上,“我随你处置吧,只要你肯放过蒙图。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