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罪有应得
◎“冷风瑟瑟,双雀依偎”◎
夜幕拢垂, 一层床幔间,两方视线对视。
镇国大将军!
皇帝混沌的意识猛然一惊。镇国大将军死了约三年有馀,他以为再不会听到这个人——
“……那天雄寨寨主, 是什么人?”
魏承泽慢吞吞:“儿臣不懂父皇的意思。”
皇帝猛然拔高音调,床幔后的身影坐起:“把她带过来!我不管她是谁, 把她带过来!”
魏承泽语气加重:“父皇——”
皇帝枯槁的手从里拽开床幔, 一张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孔露出,他大吼:“连你也不听朕的话吗?”
魏承泽淡淡地看着情绪不稳的皇帝:“父皇这是怎么了?”
皇帝大口喘着气, 脑中浮现出曾经鲜衣怒马,撩袍跪在他身前的镇国大将军……他们年少相识, 少年情意, 但到底,镇国大将军的声望太大了。
他怕丶他怕卫国公府, 他动不了卫国公府, 他不能再让其他人, 威胁到他的位置!
柳江丶柳江……镇国大将军, 镇国!
皇帝瞳孔扩张, 胸口发闷, 他呵呵地喘着气,干枯的手指死死拽住魏承泽的衣摆。
魏承泽站在原地, 静静看了皇帝半晌, 才开口:“宣御医。”
——
孟占生已站在门外有一阵子了。魏承泽的吩咐方一传出, 他便立即撩袍走进。
第一眼,便是那朝堂上清清润润的六皇子, 和在床褥上喘息不断的皇帝。
极尊孝道?
孟占生面无表情。
他跪地, 却并未第一时间看顾皇帝, 而是先看向六皇子。
魏承泽这时, 淡漠如冰层的眼瞳才动了动,眼底闪过诧异。她看一眼在这般场景下,仍保持镇定,如此识时务的孟占生,唇角微擡:“孟御医,看看我父皇吧。”
说着,她顿了顿:“我这还有要事与父皇商谈,孟御医动作快些吧。”
要事?
孟占生顺从地弯腰上前,素白的手指拈出银针,扎了皇帝几个穴位,皇帝的喘息便渐渐停了下来。
“孟御医果真医术高明。”身后的魏承泽意味不明地说。
孟占生只觉脊骨发凉。
他语调平缓:“针法只能缓解……殿下不是有要事?”
魏承泽再次因孟占生的识时务而多看了他几眼。她早先在孟占生接近皇帝时,便着手调查过他,自是知道他接近皇帝并无纯心,但那又如何?
她只冷眼旁观。
但眼下,她认真了几分瞧孟占生,发觉这位年轻的御医,生得很好。
气若拂柳,面容温雅,似高山浮云,又漂浮莫测,又温润雅致。
“孟御医。”魏承泽轻声:“你很合我的心意。你先出去吧,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了。”
被这样一个心机深沈的皇子特殊对待,可并未什么好事。
孟占生却并不感到害怕。
因他想做的,已经快要成功了。待成功之后,他洒然一身,便没什么可留念的了。
至于仅青——
孟占生眼眸微动,最后看一眼魏承泽,便俯身告退。
马志送孟占生离开,顺道关上了门。
大门闭合,光线亮起又黯淡。魏承泽静静守在皇帝床榻前,如一个恭敬的皇子般,等待皇帝的苏醒。
皇帝被孟占生施了针后,短暂睡了过去。而关门的声音一响,他绷紧的神经一动,意识便渐渐回过神来。
皇帝缓慢睁眼,伸出手握住魏承泽玉白的手。
“好孩子,朕的身体愈发不行了。”
魏承泽:“父皇吉人天相,莫要说丧气话。”
皇帝摇摇头。人之将死,是有预感的,他的生命如同燃烧的火烛,已然要烧尽了。
“朕有几句话,要吩咐你。”
皇帝抓着魏承泽的手紧了几分:“朕知晓你也惦记着朕的位置……但你没有背景。你可知那些大臣犹如豺狼虎豹,表面恭恭敬敬,内里却总想方设法的从你身上挖块肉,饮血茹毛。一个没有背景的皇帝,便只有被他们控制的份。”
“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也只有你,还愿意陪陪我这老骨头,但……”
皇帝猛然抓紧魏承泽玉白的手,将她细腻的肌肤抓的通红。魏承泽微微蹙眉,便听皇帝道:“朕不会亏待你的,朕会立九皇子为太子。封你为摄政王,你一个毫无背景的皇子,是没法和那些大臣抗衡的!你可懂朕的良苦用心?”
魏承泽平静道:“如此,父皇是想让我挡在九皇弟面前,替他抵挡那些大臣的围困吗?”
皇帝未曾想到一向温顺的魏承泽会这般说,他瞪大双目,唇瓣颤抖:“不……”
魏承泽:“九弟年幼,封我为摄政王,既想让我替他稳固江山,又想让我在九弟羽翼丰满之前与大臣们对抗丶消耗……父皇,你果真用心良苦。”
皇帝一身汗被激出,他心脏一下一下的加快跳动,直觉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强忍着不平语气:“混账!你为何会这么想?”
魏承泽一把抽出手,一双清冷的眼垂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迈的皇帝。她如新生的,野心勃勃的狼王般看看即将衰败的老狼王,眼瞳幽幽:“你做不到的,不代表我做不到。父皇,你老了,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做出什么违背我预想的事,你也别多此一举了。”
“传位给我。如若不然,我便杀了九弟,连同你心爱的淑贵妃和五公主一起。”
魏承泽慢悠悠:“我是给你选择的,父皇。你可以选择传位给我,我便好好的留着九弟的性命。你也可以选择传位给九弟,我再杀了他,结果是一样的。”
“父皇,选择吧。”
皇帝目眦尽裂。
魏承泽大逆不道的话,令本就心血翻涌的皇帝心口宛如被重拳击打。他怒极,身体却承受不住这种撕心裂肺的怒意,一口腥甜涌上。
他颤抖地指着魏承泽:“逆子……逆子……咳咳咳咳!”
皇帝剧烈咳嗽,大喊:“马志!马志!来人!马志!”
他愤怒而悲哀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却无一人回应。马志在走出殿堂的那一刻,便被魏承泽的人捂住嘴,绑了起来。
皇帝暴躁的大喊大叫,撕扯着床幔,发癫发疯,却无一人应答。只有魏承泽,静静地看着他。
须臾后,魏承泽突然启唇:“原本我是很敬慕您的,父皇。”
皇帝疯癫的状态一滞,充红的眼球看向魏承泽。
魏承泽:“你是天子,是皇帝。只要你来母妃宫中,整个虞清宫便一下热闹起来。母妃欣喜若狂,会特意叫人关注我,把我带到您面前,让您看一看我,再念一念母妃。”
魏承泽的语调愈发缓慢:“母妃是个可恨又可怜的人,她厌恶我,却又拽着我在您面前炫耀,因为我是皇子……但您有什么多皇子,并不缺我一个。”
魏承泽突然笑了笑,“父皇,您还记得我母妃是谁吗?”
皇帝被他猛然发问,脑中迟钝:“李美人?”
魏承泽的笑意更深:“母妃是姓李,但她早就有了封号,她是丽美人啊。父皇,你还记得她吗?”
皇帝楞楞看着她。
魏承泽大笑:“纵然我是皇子,又有什么特殊的呢?母妃她处心积虑的弄出一个皇子来,就如她的意了吗?”
皇帝:“你什么意思?”
魏承泽的笑容倏地淡下:“父皇,下旨吧。”
皇帝扑过来掐她的脖子:“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朕的孩子,你是个野种!”
魏承泽脸颊因为窒息而慢慢涨红,但她依旧冷静,眼瞳沈寂幽暗:“我是你的孩子,只不过不是皇子。”
“我是个公主,一个女郎。”
“父皇,你做好选择了吗?”
————
永安公主府。
暗室外,刀剑铿锵。
暗室内,悠然莫测。
陈茹雪咬着唇,指着桌上的《梅雪》:“永安公主,你看过这本书了。你也知道,这书的主角就是我。前世我也一直按照这本书的剧情而走的,我说这本书是为我而生,又有何错?”
魏婕嘲讽道:“大言不辞,这本书的主角跟你有几分像?名字相同,然性格品行全然不同。”
陈茹雪咬牙:“我承认,你说的,我都认。这书里的女主跟我性子本就天差地别。但还有一点符合。”
“在捡到这本书前,我便救下了蒙图。”
“跟书中描写的一样又不一样。我的确是看蒙图可怜,你一定觉得我这人虚伪庸俗,但其实,当时的我的确是动了恻隐之心。”
“救下蒙图,给他馒头,是我唯一符合这书中的内容。后面一切都是假的,但只有蒙图是真的。”
陈茹雪眼圈一红:“只有蒙图是真的,不会抛弃我的,只有他能证明我是这本书的主角,只有他了……殿下,你发发善心,放过他吧……放过他,我随你处置。”
事到如今,被拘人下,陈茹雪是多么的可怜,眼圈晕红,有气无力,哀哀恳求。
魏婕却只是继续问:“你是如何重生的?”
陈茹雪缄默一瞬,语气中不可避免地带了怨气:“我好不容易顺着书,走到结尾,还未享受几年安生日子,大晋便亡了。”
大晋亡了?!
魏婕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茹雪。
陈茹雪:“大梁攻上了京都,我便因此丧命。再后来,便回到了十年前。”
魏婕问:“大梁为何攻打大晋?大晋国力虽不如大梁,也不至于被大梁攻到皇城。”
陈茹雪躲闪道:“谁知道……那些守城的全是叛徒,一个个的开门放人。那些将军也全是饭桶,弱不禁风的打不过大梁的人。那大梁摄政王疯狗一样,直接推到了京都……”
魏婕肃然冷冽:“我要听实话!”
陈茹雪讥讽:“你死的早,那弟弟愚蠢无能,管不好国,还非要逞能。我还说什么实话?本就是句句属实。”
魏婕一怔,她道:“是以,前世你们都死了?”
陈茹雪眼瞳通红,看着魏婕:“是的,你满意了吧?”
魏婕却道:“不满意。”
“不是我亲手所杀,又有什么意思?”
陈茹雪便知,今日一死是逃不掉的了。
饶是有所预料,死到临头,陈茹雪却依旧心底生寒,颤栗不止。
身旁,青梅递上一杯酒。
魏婕雍容华贵,冷情冷漠,语气慢吞吞:“喝吧。”
陈茹雪眼睛缩了缩,手指微颤地拿过酒。她咬牙,狠狠道:“我喝了,你可要记得,放过蒙图!”
说罢,她仰头,一饮而尽。
陈茹雪倒扣酒盏,站了起来:“放了蒙图!”
魏婕掀起眼睫,眼瞳乌黑浓重,她定定地看着仿佛“英勇就义”的陈茹雪,语调慢腾腾:“谁答应你会放了蒙图的?”
魏婕胸口荡着一股畅意。
而陈茹雪却瞪大双目,不敢置信。
她一把掀翻桌案,巨大的响声回荡在暗室,撕心裂肺地尖叫:“你耍我,你耍我!永安!永安!你个贱人……”
青梅用冷然的匕首拦下不断伸手,面容狰狞的陈茹雪。魏婕依旧坐在原位,泰然自若,雍容端庄,正是陈茹雪想要得到的样子。
陈茹雪看着魏婕,眼前渐渐模糊,外头的刀剑声也渐渐小了,她耳边一阵翁鸣,鼻下温热。
七窍流血,毒素折磨,活活痛死,正是魏婕给陈茹雪选的结局。
而暗室外,几个暗卫包围蒙图,青一沈默冷峻,擡刀,刺向蒙图胸膛。
蒙图猛然瞠目,瞳孔震颤,噗一声吐出鲜血。
血液滴答,胸口炸开一朵血花,他看向暗室的方向,疲惫如斯,悲切如斯。眼前渐渐模糊——
寒冬腊月,雪花飘落。
万物俱寂,满天苍白。
冷雪飘零,魏婕迈出暗室大门,仰头望向雾蒙蒙的黑幕。
她面前,是胸口插着刀,死在雪地上的蒙图。
而她后面,是饮毒酒而死的陈茹雪。
魏婕站在两人中间,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氤氲,袅袅飘散。她忽然拔出鬓间金钗,用力刺向手臂。
青梅等侍从惊呼:“殿下!”
鲜红血液蔓延,疼痛直窜上头皮——
她还活着。
而想让她死的人,已经死了。
春杏跑过来,心疼地捧起魏婕淌血的手:“公主……”
她声音陡然滞住。
因她耳边倏地响起一声声钟声。
所有侍从齐齐楞住,而魏婕怔了怔,目光移动,遥遥望向皇城那最尊贵之处。
咚——
咚——
丧钟敲打,久久回荡,魏婕怔怔立在子夜雪色下,呢喃道:“父皇崩了。”
————
皇帝被魏承泽半逼迫,半威胁的写下诏书后,便因情绪波动过大,一口气未上来,因此咽了气。
魏承泽成为新的皇帝。
无人异议,无人反对。
淑贵妃一派心有不甘,却也因朝中风向所至,不敢擅自出头……毕竟,魏承泽是先帝亲点的太子。
淑贵妃哭诉着跟五公主说:“陛下怎么就去了呢?单单留我一个在这世上,陛下好狠的心……陛下说好要立你弟弟为太子的,他怎能食言……”
五公主也是悲伤,却还是强撑着安慰淑贵妃:“母妃还有我呢,至于太子……九弟还小啊……”
淑贵妃捂着脸:“他小,不是还有我么!那垂帘听政的太后还少么……”
淑贵妃发了一通牢骚,才发觉她的女儿半晌都未开口。她疑惑擡头,却见她一向乖巧娇憨的五公主,用覆杂的眼神看着她。
淑贵妃讪讪:“绒儿……母妃说的哪里不对?”
五公主:“母妃,当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垂帘听政也不是说说而已。事已至今,木已成舟,母妃便莫要再提了,以免隔墙有耳。”
自幼在偏宠中长大的公主,便是再不涉及脏污泥沟,也难免接触一点。如今老皇帝已逝,她的母妃又如此天真,五公主便不能再像原先一般娇憨烂漫,什么都不想了。
淑贵妃被自己的女儿这般说,面颊瞬间涨红。她自认为被落了面子,厉声斥责五公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看不起母妃吗?我说的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淑贵妃歇斯底里,五公主擦了擦眼眶溢出的泪珠,嗓音软糯,却有力:“照顾好母妃。”
她起身,身旁的宫女一拥而上,跪在淑贵妃面前。淑贵妃大叫:“绒儿,你去哪!”
五公主回眸,弯唇笑了笑,眼瞳如琉璃水波,含着泪,偏自带一股镇定:“我去拜见新帝啊。母妃,你累了,你先歇一歇吧。”
“不许去!绒儿!你给我回来……”淑贵妃跌倒在床褥上,泣不成声,悲伤于女儿的背叛,又伤感她的命苦,便是哭到晕倒。
而与此同时,五公主想去拜见的新帝魏承泽,正在刑部大牢,沈默冷寂。
…………
昨日是魏承泽上位的第一日,她刚上位,事务繁忙杂乱,那一夜,丽美人却亲自来找她,说想见一见魏琛轩。
她登基的第一日,她的母妃却并未恭喜她,而是提出想去见她的亲子。
魏承泽说不上那时是个什么情绪。
她有些麻木,政务傍身,又有些疲惫,便准了丽美人的请求。
——
深更半夜,已成为太后的丽美人踏入刑部大牢。
自被关入刑部大牢以来,昔日锦衣玉食的七皇子便一直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待审判,等待处决。
他的阿姐一次都没有来看望他。
起初魏琛轩自我懊悔,又隐隐期待。期待阿姐如同往日般宽恕他。可随日子一天天过去,魏琛轩的希望一点点被磨损,他便只想阿姐能来看他一眼便好。
但阿姐一次都没有来。
今夜月光如水,流过窗牖,微弱的照亮眼帘。魏琛轩抱膝而坐,下巴磕在膝上,眼珠木讷呆滞。
倏地,一盏盏烛灯点亮,犹如长龙翻涌。深更半夜,忽然有人声喧闹,哒哒的杂乱脚步声响起。
有人谄媚:“——太后,这边请。”
魏琛轩的眼瞳闪出一抹光亮,他缓慢站起身,眼珠转动,死死盯着大门。
太后……
谁登了帝?
九皇子吗?
魏琛轩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栅栏。一时间,逐渐迫近的脚步声停了,映入眼里的,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妇人。
妇人摘下帽,一双丹凤眼清曜绝绝,仿若星河倒流,柔水荡漾:“孩子……”
魏琛轩身躯猛得一僵。
——
魏琛轩是知晓自己的生母是丽美人的。
他便也知道,魏承泽并非皇子。但他从未将魏承泽往女扮男装上猜测,他只以为魏承泽是个野种丶假皇子。
但这野种,却出人意料的,当上了皇帝。
魏琛轩盯着跟他无比相像的太后,唇角抽搐,手猛得攥住栅栏:“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太后浮在眼底的柔意瞬间凝固。
她眼睛缩了缩,并未正面回答魏琛轩,只道:“我……我来看望你,我给你带了酒菜……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太后言语断断续续,像是久未开口的人,生涩艰难,魏琛轩却一点都听不下去。
他:“你明知道他是个野种,你个贱妇!你有脸来看我吗?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魏琛轩脑中的一根弦彻底崩了,他崩溃大喊,不敢相信最后竟是魏承泽登上皇位。他处心积虑策划良久,最后一无所有,而那野种却堂而皇之的入主高位!
凭什么?
凭什么!
太后?她怎么还有脸站在他面前!
魏琛轩眼白充血,狰狞咆哮,声响彻响大牢,周围的狱卒互相对视,皆额头渗出冷汗。
太后神色一慌,尖叫:“闭嘴!”她跟狱卒说:“打开门,我……哀家要进去!哀家进去后,你们便离开!”
一个狱卒手指颤抖地把钥匙插入锁口,大寒的天气,他却依然汗流浃背。生怕他听到的消息,会令他项上人头不保。
太后迈入牢门,狱卒皆慌张退后,匆匆离开此处。太后提着食篮,苍白的手扶了下裙摆,才往前迈上一步:“孩子——我,我是你的……”
“闭嘴!”魏琛轩向后猛然退后,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他狼狈不堪,看着眼前如他相似的丹凤眼:“我的母后是卫国公府嫡女,我是天子嫡子,我的阿姐是永安公主,你给我闭上嘴!”
太后瘦弱的身躯猛然一震,她面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唇色寡白,肩骨颓废。
但她仍是挤出一抹笑意,道:“好丶好。我给你带了膳食,趁热吃了吧。”
魏琛轩仰头看着这可怜的女子,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如此卑微,却是一国太后,新帝名义上的母亲,这般差异感,令他心底涌上一丝古怪的痛快。
“孩子。”魏琛轩呢喃,撑着身子,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接过太后手里的食篮:“过来吧。”
太后跟在他身后,却是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简陋的,摇晃的木桌上,一道道膳食摆上,魏琛轩先给太后倒了一杯酒,推向太后,眉毛挑了一挑。
太后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清婉的笑,毫不犹豫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魏琛轩眼睫垂下,浓黑阴影投在眼睑,他轻抿了口酒,辛辣的口感顺着舌尖滑入——
两人对酒而饮。
魏琛轩以手支颐,闷头饮酒,全当眼前女子不在,他一腔苦闷好似溶于酒中,脑中渐渐昏昏然,仿佛陷入梦境。
太后看着眼瞳渐渐迷离的魏琛轩,眼角溢出两条泪。
——醉梦生。
“醉里梦生,梦中而死”是眼前毒酒的名字的来由。
她眼前如同蒙上一层轻纱,眼帘水雾蒙蒙。她清醒的入了梦,梦中的人影,却是她一直又恨又爱的女儿。
她的女儿……
太后闭上眼,两条泪若长河,长河里一幕一幕,全是魏承泽的影子。
她亲手杀了她的亲子,为她的女儿铺路。
……
魏琛轩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梦到他在阿姐的帮助下登上皇位,在卫国公府的辅助下巩固地位,但他如他父皇一般的猜疑。
他害怕自己的身世。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真的长孙皇后的儿子。
他蒙骗阿姐,忍不下心杀死阿姐,便亲手送阿姐去流放。
阿姐……
阿姐……
他如外场人般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错误,他悔恨不已,一阵阵窒息感勒住他脖颈。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魏琛轩永远困在了他的梦里。无限的后悔,无限的悔恨,反覆折磨,泣血椎心。
————
魏承泽连夜被告知,她的母妃和魏琛轩一同死在了大牢里。
她脊背挺拔,背影料峭,长长的拖影摇晃在墙面。周遭的狱卒丶护卫俱噤若寒蝉,不敢动弹一下。
寂寥蔓延。
魏承泽长久伫立,一动不动,如同石雕。
闻讯赶来的魏婕流苏细碎的碰撞声骤然打破寂静,魏承泽如梦初醒,脚跟轻动,头扭过:“皇姐。”
魏承泽一声又一声:“皇姐。”
“皇姐。”
“姐姐……”
为人君者,应当喜怒不形于色。
眼前的新帝,面对众大臣能面不改色,面对刀光剑影亦能镇定。但此时,她却如同褪下一身身份,变回当年那无人问津的女孩,祈求着母妃对她多关注一点。
魏婕怔忪地看着面露脆弱的魏承泽,身形晃了一下。她压下心中翻涌的覆杂的涨意,揽住魏承泽的纤薄的肩膀。
魏承泽低下头,把脸埋在魏婕的怀中,呜咽而崩溃,音色一下比一下凄厉,“姐姐,姐姐。她好狠啊,她真的好狠啊!她不能多看一看我么!我就不能看我一眼吗?姐姐……”
女郎凄厉的控诉如同呜咽的罡风,扯响回荡,幽幽而鸣,悲切哀凉。
冷风瑟瑟,双雀依偎,梅枝殷红染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