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
一入濉园,便先感受到了低气压。
程玄度的心蓦然一揪,直觉这个东西虽然玄妙,但她一贯是相信的。
许君蘅的气焰,隔着手机听筒,都烧到了她三分。
涉及到许家的家事,还是不那么融洽的关系,她并不想来的。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许君蘅的脾气还是听说过的,和程戊行在事风格上几乎是如出一辙。
但无奈许君蘅特意交代她回来……
不是好兆头。
刘姨低着头,脚步飞快地撤离,见到两人回来,连招呼都没有打。
一向最爱看许弭热闹的肖玉卿竟然也没有落井下石,脸色差得难看,瞥了许弭一眼,小心翼翼地拉走程玄度,“你爸在书房等你。”显然是叮嘱许弭。
程玄度的脚步在被动跟着肖玉卿过去,但脖颈还是下意识转向了许弭的方向。
“别怕。”
许弭依旧坦荡,用笑容安抚她。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狼狈的夜。她藏匿着锋芒,忍气吞声的在扮演着胆小鬼,他突然起来的降临,带来了那么多的安全感。
尽管那时,他心里放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尽管那时,只是出于责任感的逢场作戏。
如果……
如果没有前一晚,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阴差阳错。
是不是……
不敢想。
她忍不住擡头,追随着目标。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心跳得更加剧烈。
现在呢。
好像有一瞬捕捉到了一丝在意的痕迹,又好像是个错觉。
更可怕的是,程玄度按着心口,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已经陷入了那个漩涡披上了那层暧昧滤镜,以至于,看什么都像……
要命。
直至身侧的沙发陷下去,程玄度擡眸,才发现许懿竟然在家。勉强颔首,算作打过招呼了。
出乎意料的是,许懿的脸色,竟然比许弭还要差。
大概……
程玄度猜测,是许君蘅的怒火殃及无辜了吧。听过一些豪门八卦,那许君蘅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听说早年还有暴力倾向。
知道这些,也不过是茶语饭后,最爱游戏人间看豪门笑话的福年,从某一任醉酒失言的追求者那里听到的。听说那个男人和华盛多有合作,应该有些可信度。
可大概,早就习惯了冷血。
对那两人,甚至没有半点同情。
“肖姨,父亲……怎么突然……”
断断续续的提问,声音抖得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面对许君蘅的怒火,谁会不觉得惊吓?更何况还是这种没什么见识的小白花。肖玉卿心下释然,再看程玄度时,目光自带几分同情,可碍于身份,又不便开口,只得笑着转移话题,“没什么,只是……”
而素来情商在线的许懿,却突然毫无分寸感,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该知道的。”
肖玉卿被突兀打断,表情难堪。
而许懿毫不在意她的暗示,看向程玄度,一字一句道:“是许弭。”
“有人给爸发消息,说许弭,在外面有女人。”
并不算很意外。
上次和许懿摊牌,就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眼底的讶异被身侧一直在观察她的许懿尽数捕捉,再辗转,成了更陌生的情绪。
是烦躁,和不安,
许懿捏着拳头,转过头,尽量不再看她。
“爸很生气,华盛的项目暂时无法推进,程伯父也收到了邮件,你……”
“许懿!”
肖玉卿出声打断,坐在程玄度的另一侧,“不要多想,许弭是个好孩子。”
这句话实在太牵强了。
程玄度只是勉强地笑笑。魂不守舍的模样,看似被许懿的几句话击中,实则,在一点点分析当下的混乱。
肖玉卿是抱着看戏的态度,她看得出来。
而许懿……
程玄度握着水杯的手越发用力。
许家的环境,原来比程家好不到哪去。
肖玉卿又陪着安慰了几句,也不过是应付着表面交际。许懿似乎对她的反应很失望,欲言又止,见她一副油盐不进一心想要等到许弭的痴傻模样,只剩下叹息。
惦记着许弭交代过的,她惯性扮演成鹌鹑,垂着头,似乎满世界,只剩下了手中盛了半杯水的玻璃杯。
直至朦胧热气里,许弭从楼上下来,在她对面站定。
脸色不太好。
甚至可以说是……她印象里,最糟糕的时候了。
刚才,他们分明听到了,楼上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你……”她下意识起身,竟忘了伪装表情,那一点担心暴露无疑。
许弭走近,接过她手中的玻璃杯。
还好,比他想象中的要厚,隔热不错,不会烫到。
放下杯子。他还在笑,语气温柔,像是在对待更为脆弱的玻璃杯,“我没事,走吧,我们上楼。”
不同于语气那般轻柔的,是他主动探来的手。依然坚实有力,曾拥她入怀,曾驾驭着那辆史诗级的赛车,所向披靡。他总是带着强劲的力量。
现在也是。
刚才抱着玻璃杯都没有暖热的手,在搭上他的手背那一瞬间,却感受到了滚烫的力量。
安抚的笑。开口,明明是在同她说话,可语气却更像是在给身后人通知。
“抱歉,父亲让我们,暂时在家住段时间。”
没有一点预警。本是意外结合在一起的男女,在彼时,倒还真有了点新婚夫妻的样子。
肖玉卿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许懿,只是失神地看着桌上的玻璃杯。
原来,太透明,也会存在缺点。
会混淆了视线。
不是第一次同住。
从起初的担忧,抗拒,到后来的无奈妥协,再到现在……
没当初那么多不自在,但还是有所顾虑。
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准备,虽然为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她随身也会带一些应急的工具。可现在,太仓促了。
住段时间?到底这个所谓的“段”是多久?
“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家里的点心做得不错,我一会儿下去看看。”许弭问道。
程玄度摇摇头,“我不饿。”
晚上即便不吃东西也没关系,眼下更在意的,是另一些问题。
“那你先洗澡,休息会,今天累坏了吧?”许弭似乎也只是随便问问,没再继续劝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两个小时候后回来。”
“好。”
“记得给我开门。”
许弭站在门口,回身望向她,很认真地叮嘱,“其他人过来……你都不要搭理,只等我就好。”
“好。”
她一一应答,虽然不明目的,但最擅配合。
那人脚步有所停顿,似乎还想再叮嘱几句。
她静静看着,那双不加任何掩饰的眸是干净丶清澈的黑。比以往,带着各种色彩丶水光丶花纹装饰的瞳孔少了太多吸引力。
可偏偏把他困在了那汪深潭里,心甘情愿的臣服。
之前也担心过同居问题,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最好,可眼下被迫合流……
程玄度无奈望天,仔仔细细把门关好,不敢浪费时间。趁着许弭不在,快速洗了澡,掉落的每根头发都细细整理好。
金粉发已经坚持了一段时间了,早就超出了预期的长度,每次戴假发前,都要先处理好发网。短时间内也还好,时间久了,头皮又痛又痒。
程玄度熟练地按摩着。她是爱漂亮的,头发染了多次,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可见私下护理下了多少功夫。只是护理终究治标不治本。
金粉色,她喜欢过,不过也该过去了。
吹干的长发又被收入了发网,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黑长直再次覆在了上方。双眼皮贴好,用眼线笔在眼下点的泪痣,还有没什么气色的唇。该做的伪装一一加上。
应急产品带得不多,几乎是极限。好在,她更清楚,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并非外貌,形体气质心态,才能真正决定一个人该是谁。
肖玉卿看起来热情,但也只在表面,无法依靠,更别提为他们准备什么。上次,是仓促借穿了许弭的新睡衣应急。许是刘姨打扫了房间,这下连那件睡衣都找不到了。
心中倒了声抱歉,厚着脸皮,小心打开他的衣柜——
那个人,倒是比她还会立人设,衣服款式几乎雷同,廖廖几眼,便知是他随意放在这里,平时应该不会穿的衣服。
随手翻过,直至看到了最角落的那件——
门被敲了敲。
仓促整理好刚套上的衣服,看了眼时间,刚好过了两个小时,确定是那个人,才小跑过去开门。
东西太多,一时没拿好,几个购物袋掉落在地上,小包装的日用品散得到处都是,许弭正蹲在地上捡拾。
开门——
程玄度只看到了一个蓬松的发顶。
而听到了动静的男人,下意识擡头——
走廊金碧辉煌的灯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道光影,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其馀的,都被隐没在阴影之中。
四目相对时,捡拾的动作蓦然停止,窥见天光般的意外走神,直到听到那一句轻柔的“许弭?”才被拉回了意识。
许弭匆匆低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看到足以被多情诗人,写出一万个篇章的绝世风光。
那件属于他的,在起初被无数次嫌弃配色丶款式,遭到俱乐部成员一致反对,就连他也看不下去,于是随手丢到一边,早已忘记的俱乐部文化衫,正穿在她的身上。
她瘦,又矮他许多,他穿上正好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胸口处还印着他的号码,15.
随着呼吸,“15”号在起伏着,奇异的节奏。
那两个数字早就被赋予了特殊意义。
那一瞬间,他甚至可耻的心想,他也……想跟随着一起,混合在她的血液里,剧烈奔腾。
像是一瞬间中了无解的诅咒,他蹲在地上,以仰望的姿态,静静看着倚在门口的女人。
近乎痴迷。
甚至忘了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