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境地
“该走了。”
“知道了。”苏瑜将月牙玉佩系好,随后转身向明志行了个礼。
寺外雨雾蒙蒙,清风徐徐。檐上风铃作响,和着苏瑜微晃的配饰,倒相得益彰。
昨夜交谈许久,他心中困惑虽仍残存,但到底坚定不少。
明志也瞧见了苏瑜目光的转变,微不可察地点头欣慰,嘱咐说:“路上慢些。细雨缠绵,小心着不要淋湿打滑。”
狸桦看了一眼他,圆圆的眼里具是说不清的情绪,这眸光触及不深,不到一息便止住,继而投放到苏瑜身上,只是嘴上还是在回应着明志:“放心吧,大师。回璃山的路早就烂熟于心,就算是狂风暴雨也不碍事。”
“如此,便好。”明志温声说道。
他察觉到狸桦的眸光过于刻意了些,然而苏瑜像是早已习惯似的并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叹一口气。
今早丑时已被警告,于是明志就算有心也变成无力阻拦。
只是看着苏瑜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又哀叹一声。可惜背后的轻叹溶于雨水之中,苏瑜听不见。
二人沿着熟悉的方向慢慢走着,忽地狸桦在此刻出了声:“昨夜我可能说的有点重了,先向你道个歉——”
他眉眼悲伤,仿佛真是自责,可下一瞬吐露的话语又告诉着苏瑜那不过是安抚性的字句,“——但我不认为我有错。”
“我也不觉得我有错。”苏瑜边走边说。
彻夜长谈,他问明志能否杀鬼,明志那时候的回答仍在耳畔响起:
“他是恶鬼吗?”
“不是,”苏瑜顿了顿,“他身上的鬼气来路蹊跷,我也不轻易下判断。”
“既然不能轻易下结论,为何你现在想要杀他呢?”
苏瑜的嘴张了又合,最后说:“因为…他可能会阻碍我的修行之路。我……不想让璃山的他们失望。”
明志看了苏瑜一会,随后伸臂轻轻握住苏瑜的手,眼睛看着他,继续又问了一遍:“你现在想杀他吗?”
他不知道苏瑜口中的鬼是谁,但是手心处那细微的颤动告诉了他一切。
于是明志松开手,说:“你向来喜欢直面问题,如今也依旧这样去做吧。仔细观察,用心感受,到那时自会有答案。”
苏瑜还记得这句话,因此在看见狸桦明显脚步放慢后依然坚持己见道:“修行在于修心,我只要保持自己的本心不变,便是有其他情感也动摇不了。”
“问题是你已经开始动摇了!”狸桦声音蓦地提高,仿佛要划破整个山林。
他来回踱步,像是在生气在担忧,焦躁到极致,偏偏苏瑜能听得出狸桦还在压抑着,“我只是怕你缠绕的因果链过多,你知道的,妖族修仙本就不易,我是怕你功亏一篑你明不明白?”
“或许事情本就没那么糟糕?”
苏瑜试图宽慰狸桦,谁料狸桦闻言后直接停住步伐,两只眼睛盯着他,一字一顿:“没那么糟糕?”
这不像是山猫的眼神,更像是某种例如狼虎豹子之类凶猛野兽紧盯猎物的眼神。他曾很多次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哪怕早已熟悉,却仍忍不住头皮发麻。
狸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睑,看上去比刚刚温和了不少。
“也许…确实没那么糟糕。”他的声音极平静冷淡。
随后又转变为先前的活泼,“算了,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多加约束,反倒是我阻碍了你。”
苏瑜不知狸桦的真实想法,只得顺着话题道了句谢:“谢谢。”
“谢我做什么?你成了仙,才是对我……”狸桦低喃自语。
这气氛不上不下,直到鼻尖传来类似灰烬的味道,苏瑜才意识到什么慌了神,三步并两步地踩过石阶进入结界处。
本该祥和安宁的山林,本该完好无损的结界,此刻尽数化作一片狼籍。
他看见了许多的尸首。
……
宋薄再一次举剑刺向顾起,然而手中的木剑还是被轻轻松松打飞。
他瘫坐在地,挥挥手:“不来了,太累了!”
章崃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过来,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你这小身板,要真去了雪域里头,该怎么办?”
“我们去那边不就是找幽梦浮生莲吗?再说了,我读书十几载,现在逼我练武做什么?”宋薄说。
顾起背过手,表情依旧严肃深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不管——”宋薄破罐子破摔,他累得手都擡不起来。
突然被传送到这个冰晶做的迷宫里,没等他走出来,就又被提着重新进入。要他念书写文也就罢了,非要在这里练武修炼。
他是这块料吗?
章崃看顾起没好脸色地睨了一次宋薄,急忙打圆场,对宋薄解释:“时间紧迫,这冰晶迷宫最多只能隔绝一两个月。趁这个机会,你得抓紧修炼有自保能力呀!”
“这冰晶迷宫又不是你和顾起的,这么长时间待着,这迷宫的主人不会把我们赶走?”宋薄问。
章崃接着道:“不会。这迷宫的作用就是阻挡要去往雪域的有心之人,我们算是钻了空子,拿它当修炼地。”
宋薄表示理解地点了头,但是依然靠着冰晶做的墙壁上。
他看顾起静坐一边打坐,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这边。于是悄悄拉了拉章崃衣袖,问起关心的事:“庞黎真的…死了吗?”
“没办法,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凡事都是有代价的。”章崃叹息道。
宋薄踌躇着,他不愿相信还在与自己纠缠的庞黎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死亡。
庞明丶庞黎丶宋清平,他的故土越来越远了。
章崃瞧出了什么,继而对宋薄道:“失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必时时刻刻在意。像我活了那么久,很多事情就已经看淡了。”
宋薄闻言手指指向顾起:“你看的淡,他可未必。”
章崃一楞,随后笑了出来,待笑够了才道:“没办法,所以有些事总是这么神奇。”
他望着潜心修炼的溪源太子,面上既是心疼也是理解,但是话语里却是对宋薄的告诫,“当你被推着走的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如现在这般保持冷静。”
“他已经不再是一心为民的殿下了吧。”宋薄看着顾起说道。
章崃拍去衣摆的尘埃,说:“所以我才能自然地和他聊天说话。”语气似是感叹,“他是顾起,不再是消失在历史里的湘国太子了。”
宋薄:“那你呢?”
“我?我——”
章崃想了想,开口:“一个顽皮的老头子而已。当然,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还是很乐意跟你这样的年轻人做朋友的!”
说到这儿,他从衣袖里掏出个白玉做的精致葫芦吊坠。见宋薄眼神陡然转变,勾起嘴角,将遮灵扔到宋薄身上。
宋薄慌里慌张接过,仔细一看,果真跟当初在赵霆腰间的那个吊坠一模一样。这玉坠剔透,放在掌心仿佛握着一块冰似的。
他说:“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记得在何家村那个破庙的怪事。
“又不是多珍贵的稀罕物,这么惊讶做什么?”
“惊讶不是因为这个,”宋薄沈下心,专注看着章崃,“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有这个玉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见,但我相信我的眼睛。”
“眼见未必真实,你怎么知道旁人不会利用你的眼睛欺骗你呢?”章崃淡定反驳。
不过他本意还不在于此,因而接着说,“我捡到的。”
“在哪里?”
“何家村。”
“你为什么去哪里?”
“因为我要确保祭品的万无一失。”
宋薄皱了眉:“你也是背后的操作者?”
章崃:“操作算不上。何林何芙二人本就是死人,只是借由我们的力量暂时覆活罢了。至于原理——”
他佯装回忆思考的模样,片刻之后有了回答。
“——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宋薄,不告诉你,是因为整件事牵连太大,少知道点,事后也许结局不会那么惨淡。你的入局是不小心是无意,但是也确确实实毁了我们的计划。尤其是对顾…起,”章崃再一次看向顾起。
他知道他在听他们的对话。
出于朋友的道义,他或许不该说,但也正因为作为朋友,他已做错了太多,眼下无辜之人想求个结果,他也不该吝啬。
“你那日在庙中所见到幽梦浮生莲不过是虚影。何家村的古树,桃花村的密林,凤州的清凉山幻境,这些地方都有幽梦浮生莲的碎片。当集齐所有的碎片,幽梦浮生莲就真正完整了。”
宋薄:“你们要用它提高修为?”
若他没记错,幽梦浮生莲对修行益处极大,怪不得顾起会这般在意重视。
“不是。”
章崃摇头,“任何灵株存活百万年都能修炼人形。我们要覆活的,是顾起的爱人——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