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
再遇故人，却无半点喜悦。宋薄不知道这回顾起又会编什么瞎话来欺骗自己。
然而他看到了章崃恭恭敬敬地朝顾起行了个礼，像是相识已久的模样，不觉有点好笑。
许是他真笑出了声，那两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顾起道：“没想到宋兄心态这般的好，居然此刻还能笑出来。”
“不然呢？兜兜转转，我现在才有了点那时在何家村的真实感受。”
章崃好奇：“什么感受？”
“被人操控的滋味。”宋薄道。
他也不拘泥于繁文缛节，索性就靠着石壁，姿态显得破罐子破摔，继续开口：“说吧，这次又是什么？这回可没有何欢替你掩盖。”
“我虽有谎言，但也夹杂了部分真实。”顾起缓步上前，“更何况，明明是你先坏了我的好事。怎么还反咬我一口？”
他的语气理所应当，宋薄不禁在一瞬间真觉得自己好像误了顾起天大的事情。
可他细想不对。
他自幼在村中长大，后来又远赴都城赶考。这为人的二十年说不上浑浑噩噩，但与人交恶的仅仅只有庞明庞黎二人。
坏事，他能坏什么事儿呢？
“殿下还是先办真事要紧。”不怎么说话的章崃这时开了口，见宋薄看了过来，便耐心解释道，“这位就是溪源太子殿下。”
其实早在庙宇那边他就隐隐猜测，所以当真相水落石出时，宋薄也没有过分惊讶。他只道：“那你应该对吕颂说，他仰慕溪源太子已久，可我与顾起却矛盾重重，真要有事相助，他远比我适合。”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再踏进顾起挖的坑里！第一次进坑，他就白白浪费了第二次生命。
不过章崃闻言却摇摇头，目光平静：“既已入局，哪能轻易逃脱？再说了，我早已向你告知过要做好准备。”
“你说的准备是这个？”宋薄不解，却仍是坚持，随后他看向顾起，“我先前就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讨债覆仇，只要不牵连我，我绝对支持——”
“你是我的债主。”
“——什么？”
顾起覆而擡手，萦绕的黑雾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宋薄依旧记得在梦魇里追忆过去的痛苦。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你在我身上施法？”
顾起掀起眼皮，声音冷淡：“不是施法。是你跌入池中时，自己吸纳了我的鬼气。”紧接着话锋一转，弯起嘴角，“但是这样也好，省的我另想办法让你听话。”
宋薄：“听……话？”
“宋清平灵力低微，怎么可能支撑得住炼鬼秘术。从一开始，你就是个不完整的半鬼。”
宋薄怔怔地听着顾起继续道，“本来你也该成为祭品，谁能想到你这只半鬼竟吸收我的鬼气逃了出来。那个恶心的家夥居然还敢多嘴，要不是溜得快，我早就让他灰飞烟灭。”
听顾起嫌恶的语气，再稍微回忆一下昔日他再醒时遇到的那位水鬼大哥，其中联系宋薄一下子就想通。
听到这话宋薄肩膀蓦地一松，恍惚着：“我还以为是梦魇的力量……”
他顿了顿，道：“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你得和我去雪域一趟。”
又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名。
章崃察觉到宋薄的眼神，慢慢解释起来：“雪域是雪妖的聚集地，那里有幽梦浮生莲的下落。”
“不是说幽梦浮生莲罕见，只此一朵吗？”
“可你幼时不是在你家乡的林中看到过她吗？”章崃不慌不忙，嘴微张，似乎还想再透露些许信息，只可惜被顾起给打断：“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多话。剩下的，等去了雪域，你再跟他解释。”
然后顾起就望向宋薄，冷声说：“在去之前，得先把见过你的家夥除掉才行。”
……
苏瑜缓缓睁眼，房中檀香幽幽，静谧异常。
他看着熟悉的布局，心底一沈。果不其然，下一刻狸桦推门而入，看着自己笑道：“苏瑜，你醒了！”
“我怎么会在璃山寺里？”
谁知狸桦却反问他：“回来不好吗？难道说与宋薄在一起，远比在璃山更自在？”
苏瑜眼睛微眨，手指紧握：“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一睁眼就回到了璃山寺，任凭谁都会好奇地问上一句。”
狸桦握住苏瑜紧握的手，像是没发现掌心处的颤动，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我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带你离开的。”
“什么时间？”
“自然是你报恩的时间啊，”狸桦歪着头，盯着苏瑜，“宋薄已经遇到上阳宗的弟子，至于后续如何，应该也与你无关了，不是吗？你尽早回来，也好专心修炼啊……”
“狸桦——”苏瑜仍想辩解，却看狸桦的眼神暗沈下来，犹如黑云般阴郁可怕。
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但狸桦亦紧逼过来：“苏瑜，为什么不听话呢？”
他仿佛真的不理解，眉宇间尽是疑惑，重覆着相同的话：“为什么不听话？”
“我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狸桦拧眉，“即便你动的不是爱情，是怜悯是同情，这一点点也会要了你的命的。”
说到最后更像是一声叹息。
狸桦也许是见苏瑜的抗拒，于是率先退了一步，开口：“你太久没回来，明天早上，去璃山看看吧。那群无法无天的小崽子都吵着要见你呢。”
苏瑜垂下眼，看着被褥泛起的褶皱，停了几息后，说：“好。”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直到狸桦离开明志进来，仍未变动。
明志瞧着沈默的苏瑜，默默叹息着：“他走了。”
“我知道。”
“我记得我曾送过你一件礼物，现在看来，你仍不明白那件礼物所代表的含义。”
苏瑜指尖微动，旋即召唤出烟雨剑，他轻轻触碰缠绕在剑柄处的青玉佛珠：“难道不是便于我修行吗？”
“确实有这方面的缘故，但更多的，是你不要忘记初心。”明志坐在床榻旁，擡手温柔地抚摸苏瑜的脑袋。
他算是一直看着苏瑜长大的人，也明白苏瑜一路走来的不易。
在他看来，璃山不该是苏瑜的故土。它实在是过于沈重，足以压垮任何一只善良的妖。
佛珠冰凉，即便久摸也无法沾染半点温度。
苏瑜看着看着，在这时突然发问：“为什么狸桦说我动的即使是怜悯同情，也会要我的命呢？”
“因为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当你的目光逐渐习惯停留在某个人身上时，你就会不可避免为他挂心。狸桦是怕你真的动了感情。”
“难道我动了情感，就成不了仙？”苏瑜向来坦率，他根本不理解明明自己苦修多年，凭什么就因为自己动了感情就将他所有的努力抹得一干二净。
明志也不清楚修仙问道之事，但他也称得上见过人生百态，于是给予自己的答案：“成仙与否，何必过多在意计较？你所经历的一切，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苏瑜拨动着珠子，犹豫许久。
明志瞧着苏瑜擡眼，那双漂亮的眸子比以往还要生动明亮，他可以想象得到苏瑜在外面过的有多么开心。
然而紧接着他听苏瑜问自己：“我该怎么狠下心，去杀一个鬼？”
……
“宋薄，你不会还那么天真吧？你杀了何欢杀了秦放，甚至幼时就有了推人入坑致人伤残的过往。你的手早就不干净了，即便去了地府也得受尽酷刑。”
顾起的脸色很难看，他不敢相信宋薄居然会拒绝。
在他看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宋薄怎么说内心的阴暗都应该在扩大，就像是庞黎一样。再怎么抗争，最后都会沦为仇恨的奴仆。
但是宋薄显然不这么想。他才不会去动手。就算真如顾起所言的那样，他日去到地府需受尽酷刑，可那也是应得的。
或许之后顾起嫌他麻烦指不定又要控制自己，可至少现在，他还是要遵从本心。
因此宋薄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不会去杀他们的。茅子镇薛婉对我不坏，至于方青，虽有矛盾，但我也不至于下此狠手。你要是讨厌上阳宗，你自己去报仇。”
章崃见顾起难得吃瘪，禁不住笑了起来。看顾起望过来，摊手佯装无辜：“殿下，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臣服于你的魅力之下啊！”
“闭嘴！”顾起头疼似的捏捏眉心。
宋薄看眼前两人模样相差悬殊，但说起话来分明如此熟悉，不由得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呀，算是他的伴读，”章崃摸摸胡子，“他小时候闯祸都是我帮他顶的。说起来，要不是他飞升够早，他现在肯定跟我一样是老头子模样！”
“不要多嘴。”
“这有什么？我替你守了这么久，还不能跟别人一吐为快了？”
顾起睨他：“结果还不是拿我送你的流光海棠盏换幽梦浮生莲？事后狡辩！”
“咳——”章崃不好意思地握拳在嘴边轻咳，“结果是好的就行。”
两人稍微拌嘴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就看见准备捏咒准备逃走的宋薄。
顾起冷笑，章崃却没太大反应，反而走过去拍拍宋薄肩膀，一本正经道：“你现在是上了我们的贼船，要是没办好事，杀了你，简直易如反掌。”
“你们这是强买强卖。”
“没办法，谁让你居然拿走了幽梦浮生莲。”
“等等等！”宋薄赶忙打岔，这话题怎么越来越奇怪，“我什么时候拿走的？”
“远的不提就说最近的，何家村莲花池的古树，那里面的碎片已经消失了，还敢说跟你没有关系？”顾起语气不耐，眸光冷得很，仿佛偷走的是他的珍宝。
那棵古树？
回忆被勾起，宋薄忆起那进入苏瑜腰间的光团。不止一次，在桃花村，光团同样也进入玉佩之中。
不能让他们知道在苏瑜身上。宋薄眼珠微转，道：“我不知道。你们该不会是故意骗我，好让我主动加入你们的吧？”
“庞黎的记忆应该不会出错。”顾起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震得宋薄脑子嗡嗡，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了沙哑：“你们……把他给……”
“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正如庞明许愿让他弟弟双腿恢覆，庞黎既然想再见他哥哥一面，我也会尽力满足。”
宋薄喉结上下一滚，终于问出缠绕至今的问题：“那天夜晚庞明究竟为何逃跑？”
顾起倒是没想到那天雨夜滂沱，宋薄居然看见了。见问，就仰头似在思考回忆，而后道：“大概…是察觉到了吧。事后还妄图逃离何家村，怎么可能，不自量力。”
明明按照章崃的话来讲，溪源太子应该也算是个正义凛然的好人，那此刻眼前这个满口轻蔑，算计玩弄人心的，又是谁？
真是被人敬佩仰慕的溪源太子？
宋薄没出声，他知道他得不到答案。
于是只得顺从地跟随着他们。
他们用了阵法，图样依旧是宋薄看不懂的样子。只不过强光一闪，他缓慢睁眼，看见了被冰晶折射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两个，三个，他往周围望去，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