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乱
水漫延整张脸的滋味并不好受,他能明显感受到流水在试图侵入身上所有的缝隙。
在一道奋力向上拽起的力度将他逃脱这种围困后,流淌的水珠不停地顺着发丝额头脸颊滑落。浑身湿哒哒的,打湿了地面。即便掌心触及到结实的土地,宋薄的心还是不受控地在颤抖。
逆光而站的宋清平显得无比的高大,只轻轻一站,便遮蔽了大半的阳光。宋薄在他的阴影下颤声:“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我?”
声线是极力控制下还忍不住的晃动,风一吹,就更冷了。
“因为你不听话。”
“我,我每天晚上,都,都温习得很晚。”
“你不聪慧,就要靠比旁人更加强韧的毅力去得到。”宋清平理所应当地说道,随后又开口,“但我罚你,不是因为这个。”
他蹲了下来,墨色且冰凉的眸子看向宋薄。宋薄微微喘着气,手掌无意识地抓紧土壤。
宋清平:“不要去找庞明。”
宋薄显然一楞,连呼吸都停止了,怔怔地看着宋清平一开一合的唇。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
“是庞明害死了你。”宋薄听见宋清平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残忍的话语。
他还年幼无知,尚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涵义。不过是睡醒一觉,哪晓得不似从前。
所以宋薄说:“那只是一场意外。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意外?你觉得那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什么意思?”
“他爹常年在外干些费力气的活,哪可能积攒得了银钱跑去镇上生活。”宋清平温柔地用拇指擦去宋薄脸侧的水珠,“一个人独吞,远比两个人分享要划算,不是吗?”
他看宋薄的神色依旧懵懂,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恼怒和嫌弃,可是动作仍然温和,决定给点提示:“你们不是去林子深处了吗?”
“我——”
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是他只有隐约的印象,并不清晰。
宋清平知晓从宋薄嘴里找不出答案,他猜应当是他自学炼鬼的影响。既然无法探知,不如换个说辞,因此他特意说:“你醒来后记性差,这是让你覆活的代价。但是没关系,乖乖听我的话就可以了。”
“只要这样?”
“只要这样。”
......
“你在干嘛呢?”狸桦捧了包炒栗子,一边吃一边走过来问。
他往旁边一看,“宋薄呢?”
“他跑走了。”
“要去追吗?”
狸桦慢慢嚼着炒熟香甜的栗子,看着苏瑜微垂的眉眼,舌尖顶了下上颚。待口中食物咀嚼完,继续说道:“你很在意他?”
“我只是在想,是否要深交下去罢了。”苏瑜的回答很快,像是早就打好腹稿似的。
“既已经捆绑在一起,再谈这个就不合适了。”狸桦表现随意,随手捏了个栗子递到苏瑜面前,“吃一个?”
灼热的香气顺着风拐进鼻尖,比起糖葫芦,应是另一番滋味。但苏瑜移开了眼前的手,说:“我现在不饿。”
狸桦也不觉尴尬,见苏瑜不接,便扔回自己的嘴里。不得不说,吃多了,还真是口干得很。
他舔了下唇边,道:“想去就去吧,反正你心里有数就行。”
“我明白了。”苏瑜最后看了眼不远处的糖葫芦商贩,随即头也不回地钻进人群里。
这人影重重,不一会便没了踪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苏瑜只记得宋薄离去的大致方向,可他究竟不熟悉镇里的布局,走了约莫一刻钟都还未找到。
*
酸痛,像是全身被人狠揍过一番。相对于梦魇,更像是真实的痛感。还有不停滑落的水珠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于是宋薄勉强睁开了眼。
这是一座姑且可以称作为地牢的地方。四周黑黢黢的,说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程度也不为过。
突然“吱——”的一声,门被打了开来。光线一下子晃晕了宋薄的眼,他微微皱眉,手掌遮掩却听见腕上清脆的铁链声。眼皮微顿,待视线适应才看向来者。
“是你?”
“是我。让我算算......三年了吧?”庞黎故作思考的模样,手撑着下巴。他坐在披着月光的四轮车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处在黑暗的宋薄:“我们真的是好久不见。”
“我为什么在这里?”宋薄回答得很冷静。
记忆中他可是在大街上。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你看不出?自然是被我绑来的。哦,不对。应该是‘请’过来的。”
瞳孔骤然一缩,宋薄下意识地抓皱衣角,语气未变:“我倒是不知道,你的本事居然这么大。”
“三年的时光,足够让人成长起来了。”庞黎道。
他话锋一转,“当然,我的力量要是想让你乖乖过来,还是差了点。所以我动用了别人的力量。你要不猜猜看,是谁帮了我?”
那些时日的有意遮掩,终究是自欺欺人不了。宋薄沈默片刻,说:“......什么时候?”
庞黎的目光渐冷:“三年前啊。在我发现我哥尸体的那个夜晚,我就找上了宋清平。”
“我,没有杀他。”
“你觉得我会信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宋薄,你一向不喜欢我哥,离开镇上的时候,我是再三嘱咐我哥要他多加小心你。可是结果呢?”
庞黎蓦地抓过宋薄的衣领,下颌线紧绷得犹如即将离弦的箭,“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何家村离纺邱镇多远?庞明怎么可能回得来?”宋薄注视着庞黎,说,“你倒不如自己动脑子想想这背后的阴谋。”
然而庞黎听到后却笑了,他缓缓松开手,甚至还轻轻拍了拍宋薄的肩,随后面无表情道,“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我只知道我哥死了。法术测试的结果跟你有关,那你,就别想好过。”他缓缓地说。
宋薄:“什么法术?”
庞黎:“自然是你的好爹爹帮我查明真相的法术。他还说,让我全权处理你呢。”
虽说宋薄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确实得知的那一刻起,眼睛不免酸涩起来。
“也是...三年前就定好的?”
“是啊。要不是他临时变卦,你哪可能逍遥这些时日。不过好在——”庞黎饶有兴致地瞧着宋薄的脸色,决定再下一剂猛药,“他还是遵守了约定。”
“是你威胁他。他从学堂离开,也是你做的手脚。”
“是又怎样,归根到底是他自己同意了。若他真的有骨气,真的对你在意,我也不会得手,不是吗?”
宋薄默然。
庞黎勾唇欣赏着。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愤怒与仇恨经过漫长时间的不断发酵,终究变成了香醇的美酒,熏得他脸颊泛起淡淡的红。
“我也不废话了。你就乖乖成为我哥的养料吧。”庞黎说。
宋薄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一般,不做任何抵抗。
早已练熟的咒语从薄唇里轻吐,呼吸便在这一瞬尽数夺取。宋薄微微仰着头,无声地张着嘴,望向庞黎身后的明月。
然而此时眸中却无端出现了一抹红,如往昔般到来。
庞黎横眉一竖,凝成咒印向闯入者打去。他看着对方,不悦地皱起眉:“怎么又是你?”
“你未接受正规的仙门指导,冒然使用灵力,恐怕下场不会好。”苏瑜淡淡地说道,手一挥,打散了庞黎的咒印。
苦学的咒印被人轻轻打散,连同一向桀骜的心也一并沈了下来。
“我明白了,你是在为宋薄打抱不平?可惜你弄错了。他已经被宋清平卖给我了,想怎么处置,轮不到你来插手!”
“他可不是随意交换买卖的商品。更何况,他于我而言很重要。你要是想动他,必须得过我这关。”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不被人察觉。庞黎特意没有叫手下前来,因而此刻竟有些许的被动。不自觉地握紧把手,转头看向宋薄,冷笑道:“没想到,你人缘会这么好!”
看清实力差距,他又对苏瑜开口,试图拉拢:“你可知他是什么人?这人底子不干净,你帮他,难道不是助纣为虐?”
“我知道他是鬼。”
“但与此同时,他更是头恶鬼!”庞黎一边反驳,一边暗自施法。他不甘心,他还差一点点就可以让他的哥哥真正覆活了。
谁料这时被一团光束束缚了自身,半点动弹不得。
庞黎:“你为何一直维护!他爹都不要他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苏瑜看着庞黎周围散发的阴气:“你受鬼气影响,迷失了心智。”
“我没有!我只知道他杀害了我哥,我就要为我哥报仇!”
“我没有杀你哥。”宋薄冷不丁地出声。铁链困住了他,然而足够长的链条还是能让他站起来走到庞黎的面前。
“为什么不相信我?”他茫然地看向庞黎。
在久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也是他曾要好的玩伴。
“相信你?”庞黎的眼底一片郁色,“哈哈,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的这条腿...全都是拜你所赐!”庞黎咬着牙愤恨道,“若不是我哥正好看见,我差点就没了命!你想活,难道我就愿意去死不成!”
宋薄一楞:“...你说什么?”
庞黎讥讽:“怎么,敢做不敢当?那日你约我们出来,不就是想杀了我们吗?若非我哥替你摘果子晚来了些,否则我们兄弟二人早已步入黄泉!”
“不,不是——”宋薄不禁后退半步。他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到底哪些是真相,哪些是幻梦?
思绪缠成线团,碎片胡乱地飞舞。他陡然想起那句熟悉的言辞——
【“乖乖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