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
“这孩子真聪明，才上了几次学堂竟能记得这么多！您可真是有福了！”
“将来说不定就会高中呢！”
“没准能当个大官呢！”
“......”
村民们围住道贺的脸庞依旧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依旧存在，裹挟着他几乎喘不过来气。宋薄仰头看着高大的笑得灿烂的宋清平，小手紧握着大手。
宋清平还在假意推脱，忽感手上的握力加重，低头望向小宋薄，咧开了嘴角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赞扬：“你真是我的骄傲啊——”
随后俯身，凑到宋薄的耳边，用极低地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嗓音说道，“晚上的温习要更加努力，知道吗？”
宋薄乖乖地点了头。
“这样吧，到我家做客去，我请您吃饭！顺便讨教讨教！”一个村民热情喊道。
宋清平：“这使不得使不得，我哪有什么本事！改天吧。”
“别呀，我们都想知道您教育孩子的手段！您可是我们村唯一的秀才，必须赏脸啊！”
一众起哄着，言语间把宋清平架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于是他再藏不住得意，只对宋薄嘱咐道：“你先回家休息吧。”紧接着低声说，“锅里还有些白粥，你配着咸菜吃点。”
“把孩子也带上呗！”
“不了，他喜欢看书。一天不看就难受！还是回家待着省心！”
“原来如此，果然秀才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啊！我家那臭小子要是能像宋薄一样，我可太高兴了！”
“哪里哪里——”
宋清平被其他人簇拥着离去，独留宋薄一个人在原地。
蹦跶的小石子落到他的脚边，宋薄转头一看：“庞明？”
“去不去河边捉鱼？”庞明扬起下巴道。
“我要回家看书。”
“都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看书？肚子不饿？”
“饿。”
“那跟我走呗！”庞明走过来，“反正他们大人吃饭要好久呢，你赶到你爹回去之前回家，不就好了？”
蝉拼了命地鸣叫，阳光的热意烧得地面滚烫。庞明的提议让他心动，所以宋薄犹豫了一瞬，立即改了口：“好。”
清凉的河水没过脚脖子，于是发热的身体也逐渐恢覆了原样。宋薄看着庞明熟练的动作，笨拙地学着。在鱼又一次从手心滑走后，他挫败道：“庞明，我还是去摘野果吃吧。”
“那你先去，我先把鱼捉完。”庞明头也不擡地回道。
村里的孩童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这项技能，宋薄也不例外。只是他体弱，爬得比其他人稍费力些。但是当坐在树杈上时，迎着丝丝的凉风，他难得有了解脱的感觉。
成为一个天才很不容易，而要演一个天才更加困难。也只有这个无人的时刻，他可以完全地做主，自由地呼吸着。
但是意外无法事先预料。
它才是真正无法捕捉无法触碰的鬼影，稍微沾染，顷刻间丧命在此。
这“熟悉”的树林里一直没人深入探察过，所以往往人们都会赋予密林深处一个神秘的传说。例如神明留下的只言片语，例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在一个休闲的午后，他们决定进入看看。
已记不清提出的原因，已记不清整个过程。
但是梦魇里那高过头的芦苇开始遮蔽狭窄的天空，方向就此迷失。
......
乡间土路崎岖，又没灯，好在月色明亮，因此只要小心留意便也不是大问题。走上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宋薄忍无可忍地停下了脚步，扭头对树林里的人喊道：“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甚至特意走了更陡的小路，这都没甩掉！
狸桦眼尖地瞥见苏瑜的嘴角翘起极小的弧度，他眼底闪过一丝光，几经思考后率先走了出来：“我们可不要你的命，你的命可重要了。”
“是你们啊——”宋薄松了一口气。
苏瑜：“你是要去镇上？”
宋薄：“对。我爹说他落了东西在冯祺的书铺，让我取过来。”
“冯祺？”苏瑜想起之前自己离开庞府时随意瞟到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冯祺，那么也就是冯祺的书铺正好在东街，而记忆中东街也是庞府的后门所在。
“既然这样，我们陪你一起去吧。”苏瑜说。
“陪我？”宋薄一楞。
狸桦不高兴道：“怎么，你不欢迎？”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其他情绪，宋薄疑心是吐真丸的副作用，但面上不显道：“没有。不过我此去是办事，恐怕停留时间不长。”
苏瑜：“不长也无所谓，庞府就在那条街。我对庞府的事情还是有些兴趣，刚好去打听打听。”
他瞧见宋薄默默地吸了一口气提着，语气未变，“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沈默几息，宋薄缓缓开口：“这就不用了。庞黎不会放过我，我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然而即便是夜晚，这灯火通明的街道也着实让宋薄再次呆住。奇了怪了，他记得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在他的记忆里，夜晚总是安静无声。
两侧的小商小贩热情地吆喝着，更有火热的杂技表演引得群众惊叹连连。
“你们这儿还有这个？”狸桦的脸被火光晕染得通红，连带着眼睛都明亮许多。
“...应该吧。”
苏瑜看了一眼宋薄的神色，眼珠动了动，转而对狸桦说：“你想去？”
“你不想？”狸桦被吸引得心痒难耐，但还是先问了问苏瑜的想法。
“不了。你要是想去看，就去吧。”
“那行，等会我找你！”
话音刚落狸桦便嗖得一声跑了过去。
至此就剩下他们二人。
苏瑜：“你们这边真热闹，但是看你反应，难道以前不是？”
宋薄：“至少在我印象里没有。可能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没什么人吧。”
苏瑜眼皮低垂，视线落在那红艳艳的山楂上停了几息，才说：“你稍微等我一下。”
宋薄眼见苏瑜往前面走了好几步，对着那糖葫芦贩说上几句，递上银钱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就走了过来。
“给你。”
被糖浆包裹的山楂在各家的灯火中渲染得好似星空坠落，宋薄怔怔地接过木棍。他一擡眼也能从那一向漂亮的眸子里，看到散落的星光。
于是嗓子开始发涩，像是无人照拂的野草要汲取水源。但偏偏苏瑜的眼神又那么温柔，宛如倒映星河的池水，仿佛只要看向，他就不会在干涸。
“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这个？”
“我觉得你很想吃它。”
真是有意思的答案。难道是他刚刚的眼神太过于明显了吗？
“大概吧。”宋薄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糖葫芦。他转了转木棍，于是山楂也跟着转了转，“以前小时候想吃，但是一直吃不到。等长大了，以为自己对它的渴望已经变浅，可是再次看见，又会莫名想要。”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无端的笑了笑，可是又转瞬即逝，“明明我没有想要吃它的欲望，但只有拿到手里我才不会慌乱。所以——”
宋薄说着，将糖葫芦往苏瑜眼前递了递，“你吃吧。”
苏瑜：“我......”
“你应该不常吃人间的食物，难得来人间体验一遭。这个尝尝看。”宋薄轻轻捏了下细长的木棍，浅笑说道。
不知为何，苏瑜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咽了下口水。他确实没尝过这种食物，但也怕这会像之前宋薄让他吃的咸菜那样难以下咽，于是神情犹豫。
宋薄见状，继续游说：“放心，这个是甜的。看到亮闪闪的东西没，那是糖浆，裹在上面可甜了！”
目光真挚，倒有几分可信。因此苏瑜低头，就着宋薄的手咬上了一口最顶端的山楂。外面脆脆甜甜，所言非虚。只是这里面的山楂委实酸了些，还好有糖浆和着，不至于他一下子扭曲了表情。
“你看，外皮包裹的是不是很甜？”
“可你没说里面是酸的。”
“酸酸甜甜的，才够有味。”
宋薄看了眼苏瑜无奈的表情，心头便也似裹了糖浆一般。他正准备将糖葫芦递交到苏瑜的手里，然而突然出现的小男孩狠狠撞了他一下。
一时不备，糖葫芦脱了手，被穿着破旧衣服的流浪儿夺走。
这一连串的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若说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宋薄是一个字都不信。
流浪儿的动作实在迅速，所以宋薄本应该在楞住的刹那就该放弃，结束这场蓄谋已久的短暂意外。可偏生眼尖，他好巧不巧地看见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流浪孩童的脖子上系着一个粗绳，上面挂着草编的蚂蚱。
宋薄一眼认出那是他儿时自己偷摸编制送给宋清平的。
脑中的弦又蓦地拉紧，他怔怔地，腿无意识地走过去。
“宋薄——”苏瑜猛地拉住要去追人的宋薄。他凡事喜欢留几个心眼，不相信会平白无故的就有人抢东西。他担心这是计策，不想让宋薄踏进去。
左右不过一串糖葫芦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去追的呢？
只是很显然宋薄不这么认为。他反手抓住了苏瑜，轻微有了点劲，不大，却也不容忽视。声音夹带着一丝颤抖，他几近于有些偏了执地看向苏瑜，说道：“那是我的，我的。”
于是苏瑜发现了那糊了水雾的黑眸，楞神之间，宋薄随后掰开苏瑜的手，自顾自地淹没于人潮之中。
【“你是我的儿子，你难道不该听我的吗？”】
【“别想东想西的，你已经不比以前了。”】
【“听话，这才乖。”】
周围景色似乎在变换，所有人的面孔全部消失。可是维持一瞬，又恢覆原样。街道的热闹不曾改变，吆喝声笑声不绝，蛮不讲理地闯进宋薄的耳朵里。
男孩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眼前，宋清平的话语也一并不见。
宋薄喘着粗气，不断深呼吸来平覆自己强烈波动的情绪。他的眼眶微红，双手握紧。
“骗子。”半晌他低声说道。
黑雾顺着他的指尖逐步攀登，萦绕在宋薄的周围。而这奇异的景象却仿佛被屏蔽般，无一人发现任何的不对之处。
“你看，事到如今，还想让那只狐狸除掉我吗？”陌生的声音开始回荡在脑海，宋薄满脸冷漠一言不发。
它似乎并没有被宋薄的冷淡吓退，仍旧说道：“你觉得你完成了他的愿望，他就真的能放过对你的控制吗？你应该比谁都要了解他，不是吗？”
话音刚落的一刹那，时间宛如静止。宋薄很清晰地瞧见了落叶凝固在空中的身影，他的眸色未动：“难道我就该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信呢？我可以帮你。”它说的信誓旦旦，“他们都在利用你，欺骗你！只有我才是你最忠诚的夥伴。”
“成鬼非你所愿，可这已是事实。那就不要去畏惧这股力量，它本该属于你。”
宋薄开口：“你错了。它并不属于我。”
“是你在逃避，你不敢面对。”
“我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真是蠢货。世上多的是事与愿违。这么强大的力量，你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舍弃了？”它的尾音忽地拉高，像是不敢置信。
“我不得不说，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果我能看到，那想必一定精彩。”宋薄这时弯了弯嘴角，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黑雾，笑得竟凉薄起来。
“我想，你一定还有后招。说不定又要像之前那样让我昏睡......”在噩梦里挣扎。
“你不听话，”声音逐渐转变成宋清平的音色，“那就要接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