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钟声
早春的清晨,寒意骤升。
街上传来洒扫声,付绮月赖在谢麟怀里不愿起身。哄了好一会儿,谢麟才把她从温暖的被褥里拉起来。等穿戴整齐,已过卯时三刻。
天还未明,付绮月就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车軲辘碾过雪地,发出了轻微的转轴声,隐没在呜呜呼啸的风雪声中。
小宅距离城西门不远,雪天路滑,走了两刻钟便出了城。
谢麟撩开车帘一角,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色。雪花飘进来,落到付绮月额心,一点冰凉。谢麟拢上帘子,吻落在她眉心,抱住她的手紧了又紧,一时无话。
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平时谢麟总喜欢在她耳边聒噪,此时安静得十分异常。付绮月擡头看了看他,发觉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眉间是冷然,眼神亦沈郁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晃了晃:“夫君,你说说话。”
“说什么?”谢麟从思绪中抽身,笑着问。
“嗯……说你舍不得我。”她故意用调侃的语气,想打散面临分别的伤感气氛。
“嗯,我舍不得你。”他附到她耳边,用鼻尖轻轻地挨蹭她的耳垂,“还没分开,我就开始想你了。”
付绮月心里又酸又甜,指尖揉了揉他发根,压住眼底的酸涩:“舍不得我,又要把我送走。好的坏的你都要占,你最讨厌了。”
谢麟埋首她颈间,啄了啄她衣领下的肌肤,双臂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亲了又亲。付绮月到底忍不住,眼泪顺着眼角涌出来,又飞快地擡手擦去,静静地依偎着他。
“侯爷丶夫人,我们到了。”
扮作车夫的侍卫在车门外低声提醒。不知不觉,就走到栖寒山脚下了。
谢麟用衣袖擦去她的泪,二人相扶着下了马车。
他们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女,一起往山上去。
宝华殿外,圆一高僧已经恭候在外,朝他们行礼:“阿弥陀佛。”
付绮月回礼,道明来意。
圆一淡笑:“贵主吩咐过了,贫僧都已布置妥当。女施主安心住下即可。”
“多谢。”
谢麟陪她到了寺后别院,那是专门留给女眷留宿的地方,环境清幽雅致,只有几个女尼在打扫。
谢麟将她住所检查一遍,看着扶兰和两个婢女将屋子里收拾干净,放下心来。
“暗卫就在寺中。”他低声对她说,“我给你留了二十人,都是昔日跟着我的部下。若有事,你尽管调用。”说着,他将一个小哨子放在她手掌心。
“好……”她点头,将那红绳穿过的小哨子戴在脖子上,叮嘱他,“你和舅舅,万事小心。”
“好。”
“我等你来接我。”
“好。”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看着彼此的容颜,相视无言。
“夫人,天快亮了。”扶兰不得不提醒。
“我该走了。”谢麟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照顾好自己。”
付绮月抱住他的腰,踮起脚尖,主动吻了上去。
和以往任意一个吻都不同。
在相处时,她也偶尔有主动的时候,但都是蜻蜓点水,多半像奖励。从未像此刻,辗转撬开他的唇,主动将舌喂给他。
谢麟一手摁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
直到付绮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麟才放开她,让她呼吸。
“小哭包。”他点点啄去她的眼泪,“再哭,我就舍不得走了。”
她最后亲了亲他的唇角,哽咽着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快去吧。”
谢麟把她搂到怀里,用了抱了抱,随后怕自己狠不下心似的,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付绮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地提起裙摆追出去。
“哎,夫人!夫人……”扶兰在后头追着,“您去哪儿啊……”
一直追到殿外,她站住了脚跟。
那个玄色的身影已经跨下了山门前一半的台阶。
“谢麟……”她低喃道,忍住追下去的冲动。
好似有所感应,谢麟在半山腰处顿住了脚步。他侧了侧身,手掌攥成拳头,忍耐着丶挣扎着,最后还是没回头,坚定地往山下走去。
“女施主,不必伤怀。”
付绮月回身,见圆一大师慢慢走来,向自己合十一礼。
“不如随贫僧去见一位故人,或可开怀。”
山寺前院,绕过山门往后走去,层峦叠翠之中,开辟出一处隐蔽静谧之所。这里离女眷的后院只有数十步,掩映在花草丛中,只有一条蜿蜒小路贯穿其中。若非有人带路,寻常人难以找寻此地。
圆一带着她转过几个弯,停在了一方碑前。
这块石碑看上去已有些年头,被风雪侵蚀过后,上头的刻字都有些许模糊了。圆一对着石碑拜了拜,对付绮月说:“施主,可认得他吗?”
付绮月走上前,蹲在石碑前,用袖中手帕轻拭石碑上覆盖着的雪尘。石碑中心,刻着一个字:展。
展?
付绮月心头一震,看向圆一:“苏展?”
“正是。”圆一笑道,“天道轮回。故人重逢,终有善果。”
他是县令之子,忠义之士,却成了刀下冤魂。没想到,他的坟茔竟藏匿在寒山寺后。
这里花草相伴,鸟雀环绕,也是一处栖身的好地方。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恭恭敬敬地向石碑行礼。
“扶兰。”她转身,对跟在自己身侧的扶兰说,“我们去把阿娘接过来。”
苏展的坟冢旁,还空出了一片地。圆一本想此次停留时,在这儿新栽一些花。谢麟派人来见他时,他也没想到,多年前的故人之女,竟带着母亲的骨灰千里迢迢南下,想将母亲安葬在此处。
几个侍卫冒着小雪,刨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坟来。付绮月小心翼翼地将李淑溋的骨灰盒放入其中,跪在地上,不舍地亲了亲盒角。
“填上吧。”她说。
层层泥土覆盖,盒子隐匿地下。付绮月帮着他们,将无字石碑立住,和一旁的苏展并肩。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落在众人身上,化成一点点水渍。
付绮月退后几步,双膝跪地,对着二人的坟茔深深叩首,良久未起。
圆一高僧要为一位妇人连诵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一事,自天亮之后丶山门大开,便传到了姑苏城中。
为了专心此事,在四十九天结束之前,圆一大师不会接见任何香客,寒山寺也将缩短一半的开门时辰,若有贵人需要入寺上香祈福,须提前三日将帖子递送山门外验看,每日出入寺中的僧人都需三缄其口。
不出几日,便有人猜测,寺中或许有贵人落脚,圆一大师诵经之人,或身份显贵丶或不可言说。不论是哪种,平明百姓都不敢随意招惹。
付绮月按照谢麟的意愿,每日在寺中待着。
晨起,不到卯时,她便早早起身洗漱。因还在守孝期,她穿得素雅,发上只留白花和木簪。
寒山寺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僧人们一日三餐,皆是素菜,付绮月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日子久了,便习以为常。
早上,她来到宝华殿内,和一早入山进香的香客一同参拜。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常隐于偏殿。
午后,僧人的木鱼声伴着报时的钟声,在山寺内里回响。檀香幽幽,梵音阵阵,她在案桌上铺开纸,为母亲抄写往生经。
[1]“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
这里没有尘世喧嚣,唯馀晨钟暮鼓。
她的心从一潭滚烫沸腾的水,慢慢平静下来,似一汪冷清的泉,不再慌忙害怕。
[2]“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她望着窗外的雪,忽而释怀一笑。
原来,她的乳名“杳杳”,于母亲而言,不仅是对故乡的思念,也是对自由丶对挚爱的怀缅。
谢麟的信件,每几日就会送到她手中。
信中所言简短,往往只有“安”“平安”“皆安”此类的一两个字,纸张却是捏得一团皱。像是执笔之人再三斟酌,最后压制住心意,犹豫着艰难落了笔,却只敢写这么几个字。怕她多想,也怕她担忧。
付绮月不敢给他回信,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每一封信,她都整理藏好,慢慢地,积累了小小一沓。
有时夜深人静,她睡不着,索性批衣起身,到后山散步。
扶兰为她点着灯笼,她知晓暗卫藏身附近,走夜路也不害怕。偶尔有几只夜枭咕咕叫唤,飞起之时吓了扶兰一跳,付绮月还笑话两句。
苏展和李淑溋的坟冢并肩而立。
她亲自写了碑文,请僧人拓版,刻在了石碑上。
左边是:“先慈李淑溋 之位 ——孝女绮月立”
右边是:“先贤苏展之位 ——故友之女绮月立”
她的手指轻轻拂去落在碑上的雪,低声说:“阿娘,你走前还在念那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明明不知道苏先生葬在这里,但冥冥之中,老天爷还是成全了你们。
圆一大师告诉我,原来多年前,苏老大人救过他一命。当年出事时,他本想救苏先生一回,却没能来得及。后来多方周旋,才偷偷在这里为他葬身……
阿娘,你总说,人间因果轮回,我从前是不大信的。但现在,我信了。
无辜之人,不该枉死。有情之人,终会重逢……
阿娘,我带你回家,又让苏先生和你作伴。睡在这里,你也很高兴吧?”
寒风刮起,树叶沙沙作响。稀薄的月光透过树枝,影影绰绰。
她慢慢站起身,转过头去,远眺姑苏城的方向。
“夫人别担心,侯爷和舅老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扶兰宽慰她,“外头风大,您身子未好全,咱们还是回去吧。”
付绮月点了点头,跟着扶兰往回走。
身后,两片落叶被风吹拂,落在了他们的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