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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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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一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一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人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说,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一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一大一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说,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生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语气平静。

    有著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一个在白天释放,而一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生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

    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著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大,人也嘈杂。

    入口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前停著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著大布袋,车头处系著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拽著我的胳膊就问: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一拉,吓了我一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著我就要走。

    中年男人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皱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人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人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人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边上那丫头看著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还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一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嘘,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一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一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一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一个人。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著我的手都在发抖。

    一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著,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紧了拳头,一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一群杂种!畜生!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一想到阿姨之前一个人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著的气就更旺。

    人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够到谁撕谁,一边尖叫一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一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乱中,我的头发被人扯下一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著我,外套被人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

    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人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一时间,大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著他们狠狠 tui 了一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人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一步从模仿开始。

    我一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一软。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这么大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著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一身狼狈,脸色骤沈。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气不过,一五一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著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著你们被人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声泪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

    无声的对峙中,男人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著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著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著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人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著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大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单眼皮,手里牵著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大妈,嗓门大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还有......」

    「最后,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疼,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说:「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人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人没人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人男人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

    他拿著录好的大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说,要是这个镇上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总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一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著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一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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