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夜幕之落,进宫献舞的乐队已经回了百楚阁,只有那红衣女子还独坐西边长街,小酒馆中肆饮。
一壶壶空瓶散倒在木桌上,淌出丝丝馀酒,沿着桌缘,划至青石板上,无声无际。
而那店小二也只是时不时的看了眼买醉的姑娘,并未劝阻,每日见多了这样为伤心事而来之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兰竺晃着空酒罐,摸去一旁的桌上,在触及酒坛之际,被人拿走了,手上落了空,兰竺蹙起眉,喊着声店小二,欲要起身去拿酒。
身后的白衣男子将一袋沈甸的银子抛于柜台,店小二明了,拿酒的手一顿,收了酒钱,低头收拾着酒馆的摊子。
兰竺仰头,对上那多管闲事的人, “贺公子”
贺聿唯惊讶,她竟是能认出自己,还以为那日一见后,她已是忘记他了。
他想扶起她,可兰竺却推开了他,独自起身,往街上走去。
“兰竺姑娘醉了。”那把折扇横拦在她面前,望着那张惊艳绝美的脸庞,此刻的兰竺好似醉了几分,脸颊染上几分红晕,将那双往日含情秋水的眸子平添几分妖娆勾人,偏偏兰竺还不自知。
她有些烦,对于这位贺公子的纠缠,她不想得罪,毕竟此人父亲在京城还是有几分威望的。
多交个朋友,也好为殿下多一条路。
她微微倾斜着身子,向他靠去,踮起脚,将纤细的手臂轻轻搭于男子肩膀处,那双妩媚秋水的视线望向他,没有说话。
贺聿唯僵直了身子,他不自然地移开扇子,想后退一步,却又担心面前的女子会站不稳,只得微红了耳朵,杵在原地: “兰竺姑娘,你,你真的喝醉了。”
不然依照那日百楚阁楼之面,她应是冷着一张脸,从他身边而过,而不是现在这样……
兰竺瞥过那赤红的耳朵,直视着贺聿唯,将手臂微微收环几分,便引得男子慌乱地向她踉跄靠近一步,两人距离更近了。 “贺公子迟迟不肯离去,是担心我”
兰竺侧头问他,带着几分挑逗意味。
贺聿唯神色覆杂地看向兰竺,今夜的兰竺很不一样, “你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吗”
兰竺闻及,笑得很是通透: “没有。”这句否认,包含了所有她不该的妄想。
她自国破后便一路流难进京,投靠强国,被殿下相救,那时的殿下,是连自己都没有光的人,却是给了她一束光,让她跟他,活下去。
因此,她见过他一路的谋划与不易,还有生而为皇子所遭受的冷眼与暗杀。
久之,兰竺对商侑安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每当有此疑问之时,她都告诉自己,她是他永远最为忠心的下属。
只是今日,她明知道谢谦是在试探她的身份,而殿下所言最能打消谢谦的多疑之心,却还是心中几分失落。
“兰竺姑娘,你不必逞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知道她刚从宫中出来,也听到了京城一些风言风语, “若是以后不愿意同宫中权贵来往,我可以帮你的。”
兰竺权当是他这种纨絝子弟招花惹草的手段,觉得有几分好笑: “帮我,何如帮”
没听见贺聿唯回答,她好笑地侧头看向他,只见此刻的贺聿唯,眼里全然一片认真,盯着她看了好久。
就在兰竺收回手后,暗想一句没意思之际,听见了那句少年鼓起勇气良久的话语: “我喜欢兰竺姑娘,在下已弱冠,还未曾婚娶,若兰竺姑娘愿意…”
“不愿意。”兰竺打断了少年后面未曾说出口的话,红颜之上顿显生疏之感,她看着眼前这位贺小公子,论年龄貌似比她要小两岁。
家世显赫,又有钱,虽然京城都说他弃戎从商,开赌坊又做生意,自降门格,为多数名门贵族所鄙夷。可兰竺背地调查过此人,他所经营的赌坊,胭脂楼皆是京城最大开销地,占据了京城一半资产。
明处,贺家在朝中是武将之首,而在盘根交错的势力下,贺家财力渗透整个京城,富可敌国,此人,也是往后殿下夺权的关键点之一。
兰竺没有醉,一直没有醉,她曾一度想将自己灌醉,可身为商侑安的心腹领队,早已练就千杯不醉。
没有人比她更清醒。
可兰竺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淡淡收回手,与贺聿唯拉开了距离,所行所举皆是在拒绝贺聿唯唐突的表白: “贺公子,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少年握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将那句“娶你”咽于腹中,随后,他重拾笑容:
“好,下次见,兰竺姑娘。”
*
冬去春来,沈府也换上了新气象,人们褪去了厚重的冬袄,迎来了百花争艳之景。
对于受不了一点寒冷的沈知瑉来说,此刻屋中还铺着薄薄的地毯,少女正跪坐于桌前,正一针一线绣得认真。
阿集时而偷瞄一眼: “小姐是学得越来越好了。”
就在十来日前,宫中皇后娘娘的生辰即将到了,母亲受邀进宫,让她也准备一份礼物献给皇后娘娘。
这些天为了给皇后娘娘准备生辰礼物,不禁让沈知瑉犯了愁,往日的礼物都是买贵重的送,后转念一想,皇后娘娘什么昂贵的礼物没见过,她能买得起的,娘娘肯定也都不缺。
她思前想后,决定向姐姐请教刺绣,歪歪扭扭绣了一副由牡丹,荷叶,莲花构成的绣图,寓意富贵和美。
她将这幅牡丹图收尾后,仔细瞧了瞧,面露难色: “要不,我还是去买点玉如意,翡翠之类的吧我怕娘娘看了会嫌弃。”
手里的绣图似有些烫手般,被少女放了下去。
阿集安慰道: “小姐别灰心,这绣得挺好的呀第一次绣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沈知瑉垂头,有些丧气: “你就别取笑我了,这怎么拿得出手”
说完,少女又看了一眼绣得牡丹,随后本能地皱起眉头,接连摇头。
“不然让大小姐帮帮你让大小姐帮你看看,指些问题出来改改,不然确实有些难以拿出手……”阿集道了句实话。
大小姐的绣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有大小姐的帮忙指定能行。
沈知瑉觉得有道理,便拿起绣图去了姐姐院子。
在沈喻妧听闻,这幅绣图是要送往宫中呈献给皇后娘娘之时,脸色微微一楞,放下了手上的绣图,看着满怀期待她点评的妹妹,叹了口气:
“瑉儿,你重新绣一副吧。”
少女脸上失落不已,她坐于沈喻妧对面,嘟着嘴: “姐姐,这已经是我绣得最好的一副了。”
沈喻妧摇头: “不是绣功的问题,是这幅画不妥,选得不妥。”
沈知瑉一楞,不解地看向绣图上的牡丹: “皇后娘娘不喜欢牡丹”
沈喻妧气笑,伸手去敲少女的头: “莫要胡说,牡丹乃百花之首,是最能代表皇后娘娘的象征。并非是牡丹有问题,而是皇后娘娘不喜这荷叶与莲花。”
沈知瑉侧头,盯着图上的莲花: “我将这莲花绣得比牡丹要小,并未抢了牡丹的风头,择了个富贵和美的寓意。”
沈喻妧无奈,只得同自家妹妹说得再明白些: “画的比例也没有问题,是莲花本身就错了。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不喜莲花你仔细想想,进宫这般多次,可曾见过莲花夏日之际,那池塘中莫说莲花没有,就是荷叶都不曾栽种一株。”
“有啊,以前皇贵妃在……”
沈知瑉顿住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在宫中只见过一回,那便是永嘉皇贵妃还在的时候,她不禁懊恼,自己重生一世,行事竟还没有姐姐通透。
“姐姐,你怎么想到这一层的啊我总是想不到,经常做错事。”少女看着姐姐,再对比自己,有些叹气。
“姐姐也只是听了些传闻,多顾虑了一层,并非就比瑉儿聪明了,瑉儿的聪明也是姐姐所羡慕的,姐姐羡慕瑉儿心纯通透,不为世俗所烦恼。”
她没有告诉沈知瑉,她曾用心打探过皇后娘娘,解了皇后的一切喜爱与往事。
因为在心底,她想着,万一能见上一面,也好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为什么想要留下一个好印象,沈喻妧不知道,她既不敢肖想那位天之骄子,也不曾真的敢想为做他人媳而准备。
她只得伸手摸摸沈知瑉的头发,温柔地说道: “再绣只蝴蝶吧。”
皇后会喜欢蝴蝶的。
沈知瑉懵懂点头, “听姐姐的,那等我绣完,姐姐替我绣金边可好”
沈喻妧笑着点头: “好,快去吧,还有三日就要进宫了。”
在少女离开后,那挥摆的手恍然停顿在空手,只失神几秒,缓缓落于膝间,将视线恍惚飘向窗外的木棉树,春天悄然来临,树枝间已有开花之势。
这应是最后一次看它开花了吧。
木棉早春开花,后长叶,约在夏季,便可看到一朵朵洁白棉絮在空中飞舞,犹如漫天飞雪,好似人间二雪,别是一番风景。
不知那般美丽的景象,她是仍会在窗前静候,还是一切皆会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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