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中午十二点,学校的天台。
游行与容倾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楼下是一片学生的吵闹,车水马龙声此起彼伏,就怎么说呢,不论内心经过了多大的激荡与山呼海啸,明天冷漠的太阳依旧会升起,总感觉回到少年时代了,有些委屈是怎么也受不住,压抑在心底久了,积劳成疾。
容倾是吸血鬼,他当人的那段日子……
顾鸢始终是背叛过他的。
容倾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心眼小,就知道装了?”
“当人还是畜生,轮不到你管!”容倾眉头狠狠皱紧,表情像是要杀人又强力克制自己,他想起母亲说的忍让忍让,可明明错的不是他。当年他初中跟容芜一个班,容芜的钱丢了首当其冲就是怀疑到自己身上,丢了一百来块钱老师当着全班面儿从他搜起,尽管他坦然让老师搜了一切,但那些紧抱的小团体仍旧令人恶心到极致!
顾鸢亦是……旁者。
容倾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似乎又是想起了很久前,他与容芜出行,叶满给容芜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叶迦南只是说怎么别人要什么你也要啊!
他心绪越发无措,初中班主任恶心的狐媚子脸不住地招摇,他甚至能听到隔空的质问声,其实,他只是在嫉妒跟羡慕罢了。
但容芜始终没有将他当做过弟弟,母亲偏心她说过不要计较……
容倾越想心中越气,便越是看顾鸢不管,直接就要举起刀一刀把顾鸢给杀了,他刚举起刀,游行拦腰把他抱住,他不住耳语:“说起来那一次你打赤脚跑到好远的大路边,也像是这样热死人的天,我不是背你回家了么?”
游行何尝不懂容倾的难处,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样相遇,安慰彼此受伤的灵魂。
若知道往事可追,那后悔一词也不必存在了。
游行侧耳说:“说起来那一次你穿裙——”
他闷哼一声,容倾咬牙,“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你闭嘴!”
游行腹诽,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吧,容倾穿小时候穿裙子然而裙带子没拉稳,全班所有人都是公主裙,他一个人金鸡独立,穿了条葬礼用的黑裤子,然后被老师抱怨着教育该拿的分没拿到。
这事儿他是听顾鸢说的……
游行挨了容倾一肘击,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先去换衣服嘛,要是你想穿裙子,还有买什么内搭,我不介意陪你去的,我可以给你买很多很多衣服,当然你送我的我会一直穿下去,穿到烂为止——”
容倾掰他尖下巴,其实找对象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过眼,他娘的就知道顺毛,听他话,吹捧他,但是他也想起少时的事情,叶迦南跟假容怀书装作吵架时,也是去外婆家中住了十来天半个月的,那一天叶迦南从外婆家回来给他带了一顶很好看的帽子,他一直从上午戴到下午,他很喜欢,妈妈给他带了新衣服……
穿到新衣服总是很开心……
容倾有一丁点想叶迦南女士,他转过身把游行锁怀里,他问:“其实会不会有一天你也离我而去呢?”
游行跟容倾一起长大,几乎是每天形影不离。
他知道,容倾是一个很柔软的人,相反很黏哥哥,他会亲手做小玩具小礼物送给他,但这些东西毫无例外被送进了垃圾桶。他也没有那种去捡别人不要东西的嗜好,他六岁前还在雪山中流浪,有时候饿得狠了还得去捡不要的东西吃,因为会被人说,吃不饱,穿不暖,只是为了单纯地活下去,却很是难以忘怀翻垃圾桶时他人高高在上投下来的鄙夷眼神。
好比……盛今诺曾有母亲眷顾后来母亲去世,他以前的高三许无忧短暂地陪了一下,他一时忘乎所以对盛今诺说我妈妈陪我,他并不知道盛今诺母亲去世了,这一点,他始终于心有愧,到底是伤害过盛今诺……
过往的无数事件只是导火索。
容倾察觉到游行的僵硬……那句话也没说错,游行从来都只有他罢了。
当别人家的养子并不好啊,小时候游行刚来家里那会儿,他在客厅中的沙发上睡觉,不小心手上有水沾湿了沙发套,结果被容芜一巴掌打醒,说他弄脏了他家的被单,而那天晚上游行很饿,他也不见得在那个家中生存有多好,他给游行煮了一碗方便面,放了一根火腿肠,然而……那碗方便面被容芜放了狗屎,根本没有办法吃,只能倒掉。
那一整晚,他们都是互相这样抱着熬过去的。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六七岁,就只是很简单地想吃饱饭,但那些大几岁之人玩笑明明是恶意,却还要被大人强硬压着说自己没事,算了吧。
六岁说算了吧,我不要这条裙子了。
九岁哀求学校的恶霸,我求你别打我了。
十一岁默默忍受学校霸主的欺凌,说是我错了。
十五岁去到新世界期盼世界一定会好起来,结果世界新时代的那些新朋友只是将你毁灭。
十八岁唯一的梦想是去到新大学,什么小团体孤立啊,待在学校教室寝室不想出门了就要被说是影响班级荣誉,说几句对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得担忧被别人听到。
——是我错了吧?是我错了吧?
大学毕业后挣了一点点钱去找心理医生,啊,医生说,你要学会原谅他人原谅自己。咨询的费用给过后,迟到了——在咨询结束那一刻,医生说我已经多给了你几分钟,已经很好了。
游行怎么可能原谅?他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容倾抱紧他,就是以嵌进骨子里的力道抓紧他……若是之前他或许是道德绑架对方卖惨说你又要丢下我吗?
其实吧,游行痛苦,爱他的容倾更加痛苦,他恨不能感同身受……但一个人自杀去死的理由是因为他所遭受的事情已经达到他所能承载的极限。
每个人都是加害者,包括自己的亲人跟朋友。
但是,他亦是无措,说什么话都是不对的,有时容倾也相当绝望,要如何拯救所爱之人的痛苦,使他强大不那么痛苦,深夜醒来他常常痛苦凝视心爱之人,扪心自问我已经陪在你身边,你为什么还是那么痛苦,真的心甘情愿要死掉,舍得丢下我。
容倾神情郁卒,游行在他兜中掏啊掏,翻啊翻,从裤兜一路摸到手肘,最后摸上他的掌心,他笑着说:“啊,你到底还是给我买了生日礼物啊……”
容倾咧嘴笑,游行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不爱过生日,小时候也没谁记得给他过生日但游行时时刻刻都记着他。
那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瓶滴胶凝固住的薰衣草,那上头有个许愿瓶,写着想要实现的愿望。
那瓶子游行保存了三四年,有一次他实在是气得狠了,把容倾送的这个瓶子给砸了。
十八岁,容倾在病床前守了他三天三夜,他把瓶子塞到游行手中,他说:“六岁那年你说让我许一个生日愿望……你活下来好不好?哪怕你就只是活下来好不好?”
一晃多年,游行把玩着那个薰衣草瓶子,他说以前跟同学出去打热水不小心穿了件挺好看的衣服,同学说他好帅他反而觉得很羞耻,又说他其实很讨厌读书,读了书能改变的命运就只是那样。
容倾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象牙塔之内考出好成绩就是唯一的路,对于困苦的人也只是唯一的路。
——不是每个人都强大,弱小经受过暴风雨走到与我同样位置的人经受过比我更多的痛苦,社会都是同等的考验下,但是我遭受失败乃至于走到自杀的境界,明明我也在努力的问题会持续困扰。
容倾说:“你这家夥,放不下的……社会垃圾信息污染太多了,人人都在比较……标准很多啊……我们小时候就开始了,家长比成绩,女孩长得丑的要遭受霸凌欺辱,说她爸爸不会教吧结果人家还是大款啊什么的……阿行……”
“嗯?”
“你是不是很想弄死江树海?”
“是啊,你怎么知道?”
“去不去?”
容倾松开游行喊了声:“喂,顾鸢,打球去?”
顾鸢一楞,他当即爬起来骂了声你这家夥,知道我吃软不吃硬?说起来,聂沈呢?
“找个新男人啊?!”
“哈哈,我草,容倾啊容倾……要我说什么好呢,走!我刚不小心碰到那几个人,他来抢我的烟,我可不是那么傻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肩并肩走向二中的篮球场,没有血腥般的厮杀,也没有茹毛饮血的屠戮,游行跟容倾说咱可以一边斩鬼一边享受生活,他很喜欢平静与安宁,容倾暗道这是表面修身养性实则不死心想要东山再起或者再来一回呢,但往事不可追,的确不可追。
不过都是虚伪地放下……
伴随篮球的进框!
容倾与顾鸢打了个合掌,碰拳说好……不过暂时地放下又如何呢?
觉得自己应该放下想着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再成功恰恰就是放不下的表现了!
篮球场一声怒吼:“好!你们是哪个班的?!明天来不来打球赛?!”
盛夏的第二天,游行容倾两个人在球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球赛,容倾把自己的黑发扎了起来,他右手系着黑色发圈——从游行那里薅来的。
游行跟容倾对打,他盯着对方昳丽的容颜好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两个人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大抵是他们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篮球场打球,感觉太新奇,过去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容倾觉得自己就只能在台上望着心爱的人,但是没想到,容倾右手运球,他皙白的脸全是湿汗,容颜惊艳无比,但……
容倾举高双臂,游行紧盯着他不放,容倾眼眸微暗,垂下嘴角一笑,双臂顿时下移,顾鸢稳妥接到球……球场几声大声喊:“好!好球!”
容倾跟游行说:“我说过了,我只是个幕后的……”
顾鸢声音冷冽,“是吗,阿倾?”
篮球又回到了容倾手中,他双目楞住,马上又有别的人来抢球了,容倾唉一声,他又继续投入抢篮板的动作中。游行紧随其后,手上运球不停,他跟容倾打对台,他不免叹气,但他大部分注意力其实还是被容倾修长的手腕跟好看的下颌线所牵绊,但他是笑着的。
球场上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几个人打网球跟排球,有些人往这边看,那三个人仍然是在一起,打球打得热血沸腾,红色的篮球场上白影跳动,咚咚咚的篮球声是整个学校最大的声响。
午后的热气腾腾与放学后吃晚饭打篮球的气氛混在一起,带来夏日校园独有的热闹气息。高三几班的人有人不吃晚饭也在继续学习,走读的学生骑着电动车回家吃饭或者外出,谈恋爱的小情侣挤挤攘攘往后门方向走。食堂五点半是最热闹的,许多人轰隆隆跑去吃饭,用仅剩的时间吃完饭就又赶回学校班级继续学习……
当作为成年人回顾这段学习经历,没有任何人会想再经历一个高三。沈重如深海的试卷与累计重重的学习压力,这是普通人的一切,还有人因此抑郁寻死,有的人在四年之后又继续陷入沈默如海的监牢。
可是十六七岁的青春依然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它是最单纯的一处记忆。
也是最羞耻最具活力的时代。
球赛打完,伴随一声哨子响,游行容倾顾鸢三个人坐在台阶上擦汗,顾鸢骂道:“我靠!死地中海他妈的有毛病是不是?又通报批评我?”
游行看班级群一楞,他心想自己来办几个案子,这咋又成了通报批评的另外一个对象?
游行脸上的汗还未擦干,容倾便是迎上了他的目光,仿佛在示意问他有没有事,游行抽了张纸巾一张完全摊开抹脸,他问:“赌不赌?我明天数学考试肯定能上三十分……”
“啊?阿行你数学这么差的啊?哈哈哈哈哈……”
此时他们站在树荫里,绿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们的前面是篮球场,篮球架破破烂烂年久失修,球鞋的底都要磨破了。
右手旁是几棵长了几十年的樟木树,树干上挂了国家重点保护的牌子,而他们左上侧是通往教学楼的大路,简陋的电动车棚顶下全是掉下的树叶,发黑沤烂,与黄泥地混在一起,带来古老而斑驳的气息。
游行吐槽:“我靠,校长干嘛把高三搬到老教学楼啊……”
“爱国兄说风水好,搬来的那一年多考了好几个清华北大。”
游行:“好想早点考完,考上大学就好了吧……”容倾乐了,他悄无声息在他耳畔低语,“就是喜欢做梦。”
游行干脆利落起身,他松掉容倾头发的发箍又给绑自己脑袋上。
容倾身上的校服全湿了,隐隐约约现出了看似青涩但成熟的轮廓,游行专注地看他又觉得自己在那瞬间失神,他起身捞起自己的双肩包先行一步,同时又攥紧容倾的,他好笑说:“哥?”
“什么事?”
“没什么,其实这个点,应该说新年快乐了……”
容倾道:“阿行,你开心了很多……我很高兴。”
游行露出八颗牙齿在笑,他对顾鸢说:“打球还是挺舒服的……不开心了多运动,其他的看天意吧……至少我现在很高兴……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的了。”
游行打球时看到过一个坐轮椅的人,他其实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但他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事,想起自己小时候穿着新鞋在路上骑自行车,没有多少天新鞋就烂掉了,但是也没有谁说给他买新的……
买了新鞋穿的是同款却又要被说是不是特意买了一样的,其实这没有办法,他是养子,还是在格格不入的吸血鬼之家。
永远在期盼永远被否定,但也没有谁说会在意他的想法,小时候所有的事都在将他推往极致的深渊……游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人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啊,后来也没有遇到很好的人。
游行苦笑,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别扭。
眼泪就这样从眼眶中掉下来,他难受地拿手去抹自己的眼睛,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子烫过脸颊,容倾抱怨他,现在知道扎扎实实哭一场好受吧?难受你哪怕闹闹我也好啊……干嘛总想着那么极端的事呢……
游行眼睛通红,“要你管,讨厌鬼!”
容倾哈哈笑,顾鸢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嫌了。
薰衣草瓶发着幽幽暗香,六岁那年游行爱的人如今还在他身边。
青梅竹马实实在在地保护着他。
那一缕清风扫过教学楼,从冬天吹到夏天,无可否认年少的美好,游行心尖今天也开了朵花。